北风堡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残破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堡内,那股劫后余生的微弱生机,被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所冻结。
钦差将至!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散发着致命的杀机!
楚骁的石屋内,死寂如同凝固的铅液。空气中弥漫的草药苦涩和血腥味,被一股更加浓郁、更加令人窒息的腐朽死寂气息所覆盖。
源头,正是楚骁胸口那枚布满蛛网状黑色裂纹的顽石——玉佩!
它如同一个贪婪的、无形的黑洞,持续吞噬着楚骁残存的生机,散发出冰冷刺骨的绝望。
楚骁躺在厚厚的兽皮褥子上,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闷窒,肋下的空腔如同被反复捶打的破鼓,带来阵阵眩晕和深入骨髓的钝痛。
四肢百骸的经脉寸断,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持续穿刺,带来尖锐到令人发狂的裂痛和不受控制的细微抽搐。
他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无边的痛苦深渊中沉沦。
阿狗蜷缩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小脸冻得发青,紧紧抱着那卷用黄绸包裹的、沉甸甸的金锭,眼神空洞而茫然。
翠兰坐在一旁,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楚骁冰冷的额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兽皮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每一次触碰楚骁冰冷僵硬的皮肤,都让她心如刀绞。
“恩公……我们……该怎么办……”阿狗的声音带着哭腔,如同受惊的小兽。
楚骁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睁开眼,但意识却在剧痛和玉佩死气的侵蚀下,强行凝聚起一丝清明。
走?
李刚的话在耳边回响。
但……以他这具残破的躯壳,能走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何处能容身?
更何况……玉佩如同附骨之蛆,死气蔓延,生机断绝,逃亡……不过是延缓死亡,且会连累阿狗、翠兰,甚至整个初晓营!
不能走!至少……不能这样走!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火星,在楚骁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顽强闪烁。
初晓谷!
那个位于鹰扬堡西北、深藏于群山褶皱中的、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山谷!
那里……有他们最初的根基!
有铁匠棚!
有开垦的田地!
有熟悉的地形!更重要的是……那里……偏僻!隐蔽!易守难攻!
“谷……”楚骁的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砂纸摩擦的气音。
“谷?”阿狗猛地抬起头,小脸上闪过一丝困惑,随即眼睛猛地一亮!“初晓谷!恩公!您是说……回初晓谷?!”
楚骁极其艰难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耗尽了全身力气,肋下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
“对!回谷!回我们的家!”阿狗激动得跳了起来,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那里安全!胡狗找不到!钦差……钦差也找不到!”
翠兰也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对!回谷!楚大哥需要静养!谷里安静!有草药!有我们自己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李刚和陈老尉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李刚脸色凝重,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忧虑和疲惫。
陈老尉佝偻着身体,浑浊的老眼扫过楚骁惨烈的模样,又看了看阿狗和翠兰,最后落在李刚身上。
“都头……”李刚走到床边,声音低沉沙哑,“钦差……王振……已过雁门关!最迟……后日便到!”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每个人的心脏!
“后日……”陈老尉的声音干涩,“堡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说……说楚指挥使……是……是妖……”
“闭嘴!”李刚厉声打断他,眼中寒芒一闪,“妖言惑众者!斩!”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楚骁,声音带着一丝决断:“楚骁!听我说!你必须立刻离开北风堡!初晓谷!是个好地方!我立刻安排人手,护送你回谷!”
楚骁缓缓睁开眼。深陷的眼窝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冰封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他看向李刚,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不……是……我……”
“是……骁骑营……全体……移防……”
“移防?”李刚一愣。
“对……移防……”楚骁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北风堡……粮道……已通……防务……移交……鹰扬锐士……”
“骁骑营……新立……伤亡……惨重……需……休整……择地……驻防……”
“初晓谷……地处……北荒……扼守……要冲……可为……北境……屏障……”
“请……校尉……上奏……兵部……准予……移防……”
李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瞬间明白了楚骁的意图!移防!
不是楚骁一个人逃亡!而是整个骁骑营!以“休整”、“择地驻防”为名!
集体撤离北风堡这个是非之地!
退守初晓谷!化整为零!避开钦差的锋芒!同时……将初晓谷!变成骁骑营!变成楚骁的……独立王国!
好一个金蝉脱壳!好一个裂土封疆!
李刚眼中精光爆闪!他猛地看向陈老尉:“陈将军!立刻拟文!以鹰扬锐士营名义!上奏兵部!言:北风堡防务已固!
粮道畅通!
骁骑营新立,血战伤亡惨重,亟需休整!且为长远计,当择险要之地,扼守北荒,拱卫粮道!
初晓谷,地处鹰扬西北,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扼黑风峡西口,可为北境新藩篱!
恳请兵部准予骁骑营移防初晓谷,整军经武,开荒戍边!”
陈老尉浑浊的老眼猛地一亮!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这是唯一的生路!
也是……为北境保留最后火种的机会!
“末将……遵命!”陈老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阿狗!”楚骁的目光转向少年。
“在!”阿狗挺直腰板。
“传令……赵铁柱……王锤子……”
“骁骑营……全体……即刻……拔营……”
“目标……初晓谷……”
“伤者……随行……物资……粮草……能带走的……全部带走……”
“带不走的……就地……焚毁……”
“不留……一砖……一瓦……”
冰冷的话语,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阿狗浑身一震,随即重重点头:“是!恩公!”
…………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北风堡内激起轩然大波!
“移防?去初晓谷?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为什么?北风堡不是守住了吗?”
“听说……是钦差要来……查楚指挥使……”
“嘘!别乱说!小心脑袋!”
“走也好!这鬼地方……老子一天都不想待了!”
“对!回谷!回我们的家!”
骁骑营的战士们,经历了连番血战,早已身心俱疲。
北风堡的压抑和钦差将至的恐惧,让他们本能地渴望回到那个熟悉、安全的山谷。
虽然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逃离樊笼的解脱感!
在赵铁柱和王锤子的强力弹压下,短暂的骚动迅速平息。
整个骁骑营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迅速行动起来!
拆营!打包!装车!
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抬上铺着厚厚干草的板车!铁匠棚的工具、新打造的兵器、剩余的粮草、收集的草药……所有能带走的物资,被迅速装上辎重车!
带不走的营房、废弃的器械……被泼上火油!点燃!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带着一丝解脱的脸庞!
李刚站在堡墙上,看着下方忙碌的景象和升腾的浓烟,眼神复杂难明。
他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用八百里加急送出的奏折副本。
奏折中,他不仅详细陈述了移防的理由,更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初晓谷的战略位置和骁骑营“开荒戍边”的“赤胆忠心”!
同时,他动用了在兵部仅存的人脉,甚至不惜送出重金(包括楚骁那百两赏金的一部分),上下打点,只为……争取一个名分!
一个能让骁骑营在初晓谷合法立足的名分!
“楚骁……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李刚望着风雪中那支缓缓开拔的队伍,喃喃自语。
…………
数日后。初晓谷。
寒风在嶙峋的山壁间呜咽盘旋,卷起细碎的雪沫。
谷底深处,却比外面温暖许多。新建的木屋错落有致,烟囱冒着袅袅炊烟。
铁匠棚的炉火重新点燃,发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开垦的田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宁静祥和。
最大的一间木屋内,炉火熊熊。楚骁躺在铺着厚厚兽皮的木榻上,身上盖着数层毛毡。他的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似乎比在北风堡时平稳了一丝。
胸口的玉佩,那枚布满黑色裂纹的顽石,依旧散发着冰冷的死寂气息,但似乎……被这谷中相对纯净的生机所压制,侵蚀的速度……极其极其微弱地……减缓了一丝。
阿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小心翼翼地喂到楚骁嘴边。翠兰在一旁整理着草药。
“恩公……我们……到家了……”阿狗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楚骁微微睁开眼,目光扫过熟悉的木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安心。
他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肉汤,暖流滑过冰冷的食道,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就在这时!
“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入木屋,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都头!李校尉!八百里加急!兵部……兵部回文!圣旨……到了——!!!”
木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传令兵手中那卷明黄的卷轴上!
楚骁的瞳孔微微一缩!肋下的空腔传来一阵闷痛!
玉佩的死寂气息似乎也波动了一下!
传令兵展开卷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查鹰扬锐士营奏,骁骑营血战有功,伤亡颇重,亟需休整。初晓谷地处北荒,扼守要冲,可为藩篱。着骁骑营指挥使楚骁,移防该地,整军经武,开荒戍边!”
“特赐楚骁‘北荒巡检使’(从六品虚衔),督理北荒百里荒地屯垦、防务事宜!准其便宜行事!望尔等不负皇恩,固守边陲!钦此——!”
北荒巡检使!督理百里荒地!便宜行事!
圣旨!封赏!实权!
虽然“巡检使”只是个从六品的虚衔,但“督理百里荒地”、“便宜行事”这几个字,却重若千钧!这意味着……朝廷正式承认了骁骑营对初晓谷及周边百里荒地的实际控制权!
楚骁!成为了这片荒芜之地的……实际统治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木屋内,赵铁柱、王锤子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声叩拜!
阿狗和翠兰也喜极而泣!
楚骁躺在榻上,没有起身。
他缓缓闭上眼。肋下的剧痛和精神裂谷的嗡鸣依旧如影随形。
玉佩的死寂气息如同附骨之蛆。
但……嘴角,却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冰冷、疲惫、却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惨淡笑意的……弧度。
裂土封疆!初晓谷……终于……成了他们最后的……立足之地!
也是……他楚骁……在这异世乱局中……最后的……坟墓?
还是……绝地反击的……起点?
窗外,寒风依旧呜咽。初晓谷的炉火,在风雪中,倔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