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李贯的到来,如同给沸腾的天津工坊浇下了一盆冷水。他带来的并非技术,而是密密麻麻的规章和算盘。每一斤铁料、每一尺木柴、甚至每一餐饭食,都需经过他手下书吏的严格核算。匠人们的工钱发放、物料领用,变得程序繁琐,效率陡然下降。
“王爷,哦不,吴总监,”李贯皮笑肉不笑地对吴铭说道,“朝廷的钱粮,一分一厘都关乎国计民生,不得不慎。往后这工坊一应采买、支用,皆需报备本官核准,方可执行。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还望体谅。”
吴铭看着他那张精于算计的脸,心中明了,这是朱标和方孝孺联手给他套上的缰绳。他面色平静,点头道:“李侍郎职责所在,理应如此。技术方面,若有需要,随时可来寻我。”
他主动交出了行政权,便不再干涉这些琐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新建成的火炮试制场。相比火铳,能够攻坚摧寨的重型火炮,才是真正能影响战略格局的武器,也是他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核心。
李贯对那冒着黑烟、不时发出轰鸣的火炮工区敬而远之,只要吴铭不来找他要额外的“特殊经费”,他便乐得清闲,专心致志地在他的账本世界里勾画,时不时向朝廷递上几份“工坊开支浩大,宜加节制”的奏报,迎合着朝中清流的口味。
然而,帝心难测。就在李贯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时,一道由司礼监太监亲自送达的中旨(不经内阁,直接由皇帝发出的谕令),打破了天津卫的平静。
中旨内容出乎所有人意料:赏赐镇国秦王吴铭黄金百两,锦缎五十匹,表彰其督造新铳,解太原之围之功。同时,旨意中特意提到,“闻工坊试制火炮,此乃国之重器,宜当用心,一应物料需求,若于军国大事有利,李贯当酌情速办,不得迁延贻误。”
李贯跪接中旨,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皇帝这分明是在敲打他!既要他看紧钱袋子,又暗示他不得阻碍火炮的研发。这其中的分寸,何其难握!
吴铭接过赏赐,神色依旧淡然。他明白,这是朱标在平衡。既用李贯限制他,又不想真的扼杀工坊,尤其是火炮的进展。皇帝需要这把更锋利的剑,来应对未来可能更大的威胁。
“李侍郎,陛下旨意已明。火炮试制,乃当前第一要务。接下来需要的一批精铜和锡料,还有增调熟练铸铁匠的事,就劳烦您‘酌情速办’了。”吴铭看向李贯,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贯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自然,自然,本官这就去办。”
皇帝的倾向性表态,让工坊内的气氛微妙的发生了变化。李贯手下的人办事效率似乎“提高”了一些,至少在对火炮工区的物料供应上,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拖延。吴铭利用这短暂松动的机会,加紧了火炮的研制和人员培训。
就在吴铭于天津卫与李贯等人周旋之际,一队来自南方的海商船队,在缴纳了例行的船税后,悄然抵达了天津码头。船队首领是个面色黝黑、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名叫陈祖义(注:历史上为明初海盗,此处借用其名,设定为与新明有秘密合作的海商)。他带来了几船南洋的香料、木材,同时也带来了一封用特殊密码书写的密信。
这封信,几经辗转,通过格物院在京城的隐秘渠道,最终送到了留守京城的徐妙锦手中。
深夜,秦王府书房内,灯烛摇曳。徐妙锦用特定的药水涂抹在信纸上,一行行清晰的文字显现出来。她的脸色随着阅读变得越来越凝重。
信是新明核心层发出的。内容主要有三点:
其一,根据阿尔瓦雷斯提供的线索和自行勘探,新明在吕宋群岛发现了储量惊人的大型铜矿,且伴生有锡、铅等军需矿产,开采条件优越。
其二,基于龙岩屿之战缴获的幽冥舰技术和自身积累,第二代“破浪级”战舰首舰“扬威号”已下水海试,其吨位、火力、航速均远超现有舰船,标志着新明造船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海外据点回报,近期有多股不明身份的探子,在新明控制的几处关键岛屿外围活动,试图窥探虚实,其背后似乎有江南海商世家,甚至可能牵扯到朝廷某些人物的影子。
徐妙锦放下密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潮起伏。好消息是,新明的根基正在不断夯实,尤其是矿产和造船,这是支撑未来发展的基石。但坏消息是,新明的快速发展,显然已经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和忌惮。那些探子,绝不仅仅是好奇。
她立刻研墨,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用密码加密后,交给绝对信任的心腹,命其通过秘密渠道尽快送往天津,交到吴铭手中。
数日后,吴铭在天津工坊他那间简朴的值房内,读到了徐妙锦转来的密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指尖在“不明身份的探子”和“江南海商世家”、“朝廷某些人物”这几行字上轻轻敲击着。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走到工坊区域图前,目光落在标注为“火炮试射区”的偏僻海岸。那里,一门按照新明标准缩小比例铸造的试验型前装青铜炮,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黝黑的炮管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加快进度。”吴铭对负责火炮的老陈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紧迫感,“我们需要尽快拿出能用的样品,不仅仅是给朝廷看,更是给我们自己看。”
他必须让朱标和朝廷继续看到他的“价值”,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同时,新明那边,必须加快武装力量的建设和情报网络的铺设,以应对越来越近的窥探和可能的冲突。
来自海疆的密讯,如同一记警钟,在天津卫的喧嚣和朝堂的算计之外,敲响了另一重危机的序曲。吴铭知道,他面临的棋局,远不止大明北疆这一处。更广阔的海域,更复杂的势力,正在缓缓拉开帷幕。
天津卫的海风带着咸腥气息,卷过火炮试射区临时垒起的土墙。一门缩小比例的青铜炮静静卧在炮位上,黝黑的炮身泛着冷光,炮口指向远处海面上预设的废旧船筏。镇国秦王吴铭、老陈及几位核心匠师屏息凝神,周围护卫则警惕地注视着四方。
“装填完毕!”一名匠师检查完药包和铁弹,沉声汇报。
吴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这虽非新明最先进的火炮,却是他在大明体制内,利用现有条件所能达到的技术验证巅峰。“试射!”
令旗挥下。
匠师将火把凑近炮尾的药捻。
“嗤——”
药捻急速燃烧,瞬间没入炮膛。
下一刻——
“轰!!!”
一声远超火铳轰鸣,近乎撕裂耳膜的巨响猛然炸开!大地似乎都为之震颤!炮口喷吐出长达数尺的炽烈火焰和浓密白烟,强劲的气浪将附近地面的沙尘席卷一空!
所有人的目光死死盯住远处的海面。
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砸在数百步外的废旧船筏上!
“哐嚓!”
木屑横飞!那艘不小的船筏如同被巨锤击中,拦腰断成两截,残骸迅速被海浪吞没!
成功了!
短暂的寂静后,试射场上爆发出压抑的欢呼!老陈激动得老脸通红,抓住吴铭的胳膊:“王爷!成了!这威力!这射程!”
吴铭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数据符合预期,这证明了他的技术路线和工坊的制造能力是可靠的。有了这门炮作为样板,后续放大制造用于城防、舰载的重型火炮便有了坚实的技术基础。
“记录数据,清理炮膛,准备下一次试射,检验连续发射能力。”吴铭迅速下达指令,喜悦被谨慎取代。他知道,这声雷鸣,很快就会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
果然,火炮试射成功的消息,比预想中更快地传回了京城。
乾清宫内,朱标听着太监的禀报,眼中精光闪烁。“声如霹雳,射程逾五百步,一击碎船……”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威力,已远超他认知中的任何火器。吴铭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不,是超出了他的期望!若有数十门此类火炮置于边关,何惧北虏骑兵?若置于海疆……
想到此处,朱标心头又是一凛。如此利器,能铸于天津,是否也能铸于海外新明?吴铭主动交出管理权,是真的心无芥蒂,还是以退为进,将真正核心的技术隐藏得更深?
“传旨,”朱标沉吟片刻,开口道,“镇国秦王督造火炮有功,赐貂裘一件,玉带一围。令其将火炮铸造工艺、数据详加整理,报于兵部、工部存档。另,着其加快工匠培训,朕要在年内看到能独立制炮的匠户!”
赏赐依旧,但要求交出工艺和加快人才培养,暴露了朱标急切想要掌控和复制这份力量的心思。
圣旨还未出京,另一股暗流已悄然涌向镇国秦王府。
这日午后,双胞胎吴麒、吴麟正在王府后花园的凉亭旁,摆弄着父亲给他们做的简易杠杆和滑轮模型。徐妙锦在不远处看着账本,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突然,一阵急促的犬吠和孩童的惊叫声传来!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眼神凶戾的细犬(古代一种猎犬),不知从何处窜出,挣脱了身后惊慌失措的小太监手中的绳索,低吼着,露出森白利齿,直扑向背对着它、正专心致志调整滑轮组的吴麟!
“麟儿!”徐妙锦惊得魂飞魄散,账本掉落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距离弟弟稍远几步的吴麒反应极快,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身边一个沉重的木制模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恶犬砸去!
“砰!”模型砸在恶犬身侧,虽未造成重伤,却成功吸引了它的注意。恶犬猛地转头,猩红的眼睛盯住了吴麒,后腿蹬地,作势欲扑!
“保护公子!”周围的护卫这才反应过来,拔刀冲上。
但那恶犬极其敏捷,躲开护卫,依旧龇牙冲向吴麒。眼看利爪獠牙就要及身——
“嗖!”
一支短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恶犬的脖颈!恶犬哀嚎一声,翻滚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众人惊魂未定,只见凉亭顶上,一名做仆役打扮的冷峻男子收起手弩,悄然滑下,对徐妙锦单膝行礼:“夫人受惊。”
这是吴铭安排潜伏在府中的新明护卫高手。
徐妙锦一把将两个吓坏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她看向那个被制服、面如死灰的小太监,又看了看地上那只明显被饿过、刻意激怒过的恶犬,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
这绝不是意外!
经查,那小太监是近日刚通过内官监渠道调入王府的,负责庭院洒扫。而那细犬,据他磕头如捣蒜的供述,是前几日在府外“偶然”所得,觉得神骏,便偷偷养了起来,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发狂。
线索似乎指向一个贪玩失职的小太监。但徐妙锦和闻讯赶回的吴铭(他接到府中急报,连夜从天津赶回)都清楚,这背后必然有人指使。目标很明确,就是他们的孩子!若非吴麒机警,若非府中早有暗卫,后果不堪设想。
“查!顺着那小太监和内官监的线,给我往下查!但要隐秘。”吴铭面沉如水,语气中的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冻结。他动用了新明在京城埋藏最深的力量,誓要将这黑手揪出来。
对方已经不再满足于朝堂上的攻讦和工坊里的掣肘,开始将毒手伸向他的家人。这触碰了他绝对的逆鳞。
天津卫的霹雳惊弦,展示了足以改变格局的力量,也引来了更阴毒的暗箭。王府内的这场未遂惊魂,清晰地昭示着,斗争的层面正在升级,变得更加无所不用其极。吴铭站在王府庭院中,望着京师阴沉的天空,知道最后的摊牌,或许已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