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转眼已过两月。朝堂之上,因朱元璋的强力弹压,明面上的反对声浪小了许多,但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和非议从未停止。格物院内,对巴罗的“讯问”更加谨慎,所有信息都经过反复交叉验证,进展缓慢。“破浪”号修复完毕,开始了新一轮海试,陈璘带着遴选出的精锐船员,日夜操练,适应改进后的船体和新战术。
吴铭如同绷紧的弓弦,一边应对着各方压力,推进舰队建设,一边时刻关注着东海方向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那艘孤帆远影的“探索者一号”,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这日黄昏,残阳如血,将长江口外的海面染得一片金红。一处隐秘水寨的了望塔上,哨兵猛地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水天相接处。一个微小、模糊的黑点,正挣扎着向海岸线靠近。
那不是熟悉的商船或巡逻舰的轮廓,它行驶得异常缓慢、歪斜,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桅杆上悬挂的,是一面几乎褪色破损、却依旧能辨认出是大明水师式样的旗帜,以一种奇怪的、半降的方式耷拉着。
“有船!是……是我们的船!是‘探索者一号’!”哨兵嘶哑的喊声打破了水寨的宁静,带着惊骇与激动。
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传入京。
当吴铭与蒋瓛、陈璘等人连夜赶到水寨时,看到的是一副令人心颤的景象。
“探索者一号”如同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幽灵,船体遍布破损与修补的痕迹,深深的爪印般的刮痕布满了吃水线以上的船板,一面船帆几乎成了布条,主桅杆有明显的断裂后加固的迹象。它静静地靠在码头上,散发着浓烈的海腥、硝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船员们相互搀扶着,踉跄下船。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爆皮,衣衫褴褛,许多人身受着或轻或重的伤,绑着脏污的绷带。他们的眼神,失去了出发时的锐气与期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震撼的复杂情绪。
统领孙岩是被担架抬下来的。他左臂齐肩而断,伤口用烧焦的布条紧紧捆扎,脸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仅存的右手却死死攥着一个以油布和鱼皮反复包裹、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筒状物。
“太傅……指挥使……陈将军……”孙岩看到吴铭等人,黯淡的眼神里迸发出一丝光彩,他想挣扎起身,却被吴铭轻轻按住。
“辛苦了,孙千户,回来就好。”吴铭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孙岩空荡荡的左袖,心中一阵刺痛。
“船……记录……都在……还有……这个……”孙岩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个紧紧攥着的筒状物递向吴铭,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我们……看到了……陆地……很大的……陆地……有……奇怪的……人……金色的……玉米……”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息微弱,但“陆地”、“很大的陆地”、“金色的玉米”这几个词,却如同惊雷,在吴铭、蒋瓛、陈璘耳边炸响!
玉米!果然是美洲!
“我们……遭遇了……风暴……迷失了……方向……后来……找到了……海岸……上岸取水……遇到了……土着……起初……还好……交换了……东西……”孙岩的眼神开始涣散,陷入了回忆与恐惧交织的梦魇,“后来……来了……别的……船……挂着……奇怪旗……佛郎机……是佛郎机人的船!他们……和土着……一起……攻击我们……抢我们的……图纸……和样本……”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浮现出愤怒与痛苦:“弟兄们……死了……好多……为了保住……这些东西……王把总……他点燃了火药……和冲上来的……红毛鬼……同归于尽……我才……才……”
他猛地咳嗽起来,带出点点血沫,再也说不下去,昏死过去。
“军医!快!”吴铭厉声喝道,立刻有随行军医上前进行紧急救治。
吴铭紧紧握着那个尚且带着孙岩体温和血渍的筒状物,感觉重若千钧。这里面,装着的是“探索者一号”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航路记录、海图,以及……可能存在的玉米样本!
他立刻下令,所有幸存船员隔离休养,由蒋瓛的人负责询问详细经过,严格保密。他和陈璘则带着那个筒状物,以及船上找回的航海日志、破损的星图仪器等所有物品,连夜返回格物院密室。
密封被小心翼翼地打开。筒内是几卷用油布保护得极好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航向、风速、洋流、星辰方位,绘制着粗糙却关键的海岸线、岛屿,以及一些奇特动植物的素描。而在最里面,是一个更小的、密封的锡罐。
打开锡罐,一股淡淡的、干燥的谷物气味散发出来。里面是十几粒金灿灿、略显干瘪却形态完整的——玉米粒!以及几块已经发蔫、长出些许根芽的——马铃薯块茎!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眼看到这来自新大陆的作物,这足以在将来养活亿万人口的“祥瑞”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吴铭的心脏依旧狂跳起来,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孙岩他们没有看错!他们真的到达了美洲的西海岸!
陈璘虽然不完全明白这两种作物的巨大意义,但看着吴铭激动的神色和孙岩拼死保护的举动,也意识到此物非同小可。
然而,喜悦很快被沉重的现实冲淡。航海日志的后续部分和幸存船员的零散口供,逐渐拼凑出一幅惨烈的画面:
“探索者一号”确实凭借吴铭指引的洋流航线,成功横渡了大半太平洋,抵达了一片陌生而广袤的大陆西海岸。最初与当地土着的接触是谨慎而友好的,他们用随身携带的瓷器、丝绸小物件换取了食物(包括玉米和土豆)和淡水。但好景不长,就在他们补充给养、绘制海岸图时,两艘悬挂着佛郎机旗帜(并非巴罗所属势力,是另一种标记)的武装帆船出现了。
这些佛郎机人似乎与某些土着部落结盟,他们目标明确,直接攻击“探索者一号”,试图抢夺船只、俘虏人员,尤其是航海图和日志。一场实力悬殊的遭遇战在海岸边爆发。“探索者一号”凭借速度和灵活性且战且退,船员们浴血奋战,最终以超过三分之二人员阵亡、船只重创的代价,才侥幸摆脱追击,踏上归途。归途中又遭遇风暴,损失进一步加剧……
“佛郎机人……他们果然已经在那边建立了据点,甚至开始殖民!”吴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对手的动作,比想象的更快!“探索者一号”的遭遇证明,东方航线上,不仅有自然的凶险,更有早已蹲守的恶狼!
“探索者一号”带回了希望的种子,也带回了染血的警讯。通往新大陆的道路,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与牺牲的征服之路。
吴铭凝视着那几粒金黄的玉米和蔫萎的土豆,仿佛看到了无垠的沃野,也看到了即将燃起的、跨越重洋的战火。
他拿起一枚玉米粒,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外壳下蕴含的生机。
“孙岩和弟兄们的血,不会白流。”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密室的墙壁,望向西方皇宫的方向,也望向东方无垠的大海。
“我们必须更快,更强!这片富饶的新世界,大明……绝不能缺席!”
新的风暴,随着这艘幽灵船的归航,已然拉开了序幕。
“探索者一号”幸存者被严密隔离在格物院深处,由最好的医师和蒋瓛的人共同照看、询问。关于航程细节、战斗经过以及那遥远大陆的一切信息,都被严格封锁,仅限于吴铭、蒋瓛、陈璘及极少数皇帝心腹知晓。
然而,那几粒金黄的玉米和蔫萎的土豆块茎,却被吴铭用最隆重的仪式,连同孙岩等人拼死保下的航海日志、海图副本,一同呈送到了朱元璋的御案前。
武英殿内,灯火通明。朱元璋、朱标,以及被紧急召入的徐达,围在御案旁,目光都聚焦在那几颗看似不起眼的“种子”上。
吴铭站在下首,语气沉痛而激昂,将“探索者一号”的远征、发现、遭遇战以及惨烈归途,精简而清晰地禀报完毕。他重点强调了那“广袤无垠的新大陆”,以及这两种名为“玉米”、“土豆”的作物,根据船员观察和土着交流所得知的——惊人的耐旱、耐瘠、高产特性。
“……陛下,太子殿下,魏国公。孙岩等人所见之陆地,其广阔恐不亚于我大明!此二物,据闻极易种植,亩产远超稻麦,尤其这‘土豆’,可在贫瘠山地生长,实乃活命之宝!若引种成功,假以时日,我大明将再无饥馑之忧!”吴铭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朱元璋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粒玉米,放在眼前仔细端详,那金黄的色泽在宫灯下流转着诱人的光晕。他又看向那块已经发芽的土豆,眉头紧锁,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波澜。
作为底层出身、经历过饥荒的皇帝,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粮食”二字的千钧重量!能让百姓吃饱肚子,是王朝稳固的基石!若此二物真如吴铭所言,其意义,甚至远超一座金山!
“再无饥馑之忧……”朱元璋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手指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住吴铭:“吴铭!你可知,若此言有虚,乃是欺君之罪!”
“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吴铭毫不犹豫,躬身到底,“此乃孙岩及数十忠勇将士以性命验证之事!航海日志、海岸图稿皆在,那大陆之广袤,作物之奇特,绝非虚言!佛郎机人已先至一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我等迟疑,待其站稳脚跟,凭借当地资源反哺其国,则我大明危矣!”
“父皇!”朱标也被这巨大的信息冲击得心神激荡,但他更显稳重,“吴太傅所言若属实,此实乃天佑大明!然引种新作物,需谨慎,当先于皇庄或选定州县试种,观其成效,再行推广。且海上威胁已现,佛郎机人亡我之心不死,水师武备,必须加强!”
徐达更是须发皆张,一巴掌拍在御案上,震得那几粒玉米都跳了起来:“打!必须打!红毛鬼都堵到咱家门口,杀咱的兵,抢咱的东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陛下,给臣一支舰队,臣愿亲征,扫平海上宵小,为死去的儿郎们报仇,把那什么新大陆,也纳入我大明版图!”
徐达的请战,充满了武将的悍勇与直接。
朱元璋没有立刻表态。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在儿子、女婿和心腹重臣脸上扫过,最后重新落在那几粒“祥瑞”之上。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巨大的机遇与严峻的挑战,如同冰与火,在他胸中激烈碰撞。粮食,他渴望。疆土,他渴望。但远征海外,风险莫测,朝中阻力重重,国库压力巨大……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
“标儿,试种之事,由你亲自督办!就在皇庄和吴铭之前待过的边镇特区,选最可靠的老农,划出最好的田地,给咱像伺候祖宗一样把这两种宝贝给咱种出来!有任何进展,直接报与咱知!”
“臣遵旨!”朱标肃然应道。
“徐天德(徐达字),你的杀性收一收!”朱元璋看向徐达,眼神锐利,“跨海远征,非同小可,不是光靠勇猛就行的。你的任务,是给咱把水师盯紧了!‘破浪’号海试完毕,立刻形成战力!新舰建造,一刻不能停!士卒操练,往死里练!咱要的是一支能远航、能打仗的虎狼之师,不是只能在近海晃悠的摆设!”
“陛下放心!水师儿郎,绝不给陛下丢脸!”徐达抱拳,声若洪钟。
最后,朱元璋的目光定格在吴铭身上,复杂难明:“吴铭,你……很好。又一次,你给咱,给大明,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无比凝重:“‘星槎’计划,提升为帝国最高机密,代号‘龙吟’!由咱亲自掌控,太子协理,你吴铭总揽实务,蒋瓛负责内外肃清,徐达督练水师!工部、户部、格物院,一应资源,优先保障!谁敢阳奉阴违,拖后腿,蒋瓛,你知道该怎么做!”
“臣等领旨!”吴铭、蒋瓛(从阴影中现身)同时躬身,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和压力,也感受到了皇帝破釜沉舟的决心。
“至于朝中那些嗡嗡叫的苍蝇……”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咱暂时不动他们,让他们再蹦跶几天。蒋瓛,给咱把他们的底细,尤其是和那个‘四海绸缎行’的勾当,查个底朝天!等‘龙吟’计划需要的时候,咱要用他们的脑袋,来祭旗!”
皇帝的意志,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一场围绕新作物引种和远洋舰队建设的国家级战略,以最高规格和力度,开始全速推进。
而此刻,远在江南某处奢华园林深处,“四海绸缎行”的大东家,也收到了“探索者一号”有船侥幸归航的模糊消息。他手中的精美瓷杯,“啪”地一声被捏得粉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废物!那么多船,竟然还让他们有人活着回来!”他低声咆哮,眼中充满了不安与狠厉,“不能再等了……必须在他们成势之前,掐灭这团火!”
他转向阴影中一个沉默的身影,压低声音,下达了新的指令。
风,更急了。随着“祥瑞”入京,帝国巨轮调整航向,驶向深蓝的同时,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也终于亮出了淬毒的獠牙,准备发动致命一击。平静的假象之下,决战的气息,已悄然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