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号巨舰静静地停泊在西苑船坞,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唤醒它的第一缕海风。首航的准备工作在绝对保密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船员是从水师中千里挑一、且经过格物院基础培训的精锐,指挥官则由陈璘亲自担任。首航目标并非远洋,而是选择了一条相对隐蔽的航线:自长江口出,沿近海南下至福州外海,进行一系列综合性能测试,并验证“麒麟帆”在真实海洋环境下的效能。
然而,就在首航前夜,蒋瓛的密报再次送达吴铭手中——潜伏在澳门的锦衣卫暗桩发现,佛郎机人近期活动异常频繁,其驻留的几艘战舰似乎在进行补给和战备,目标不明。 同时,朝中几个沉寂已久的反对派官员,近几日也颇有“山雨欲来”的私下议论。
“他们知道了。”吴铭对陈璘和周大巧沉声道,“即便不知具体日期,也必嗅到了风声。此次首航,恐不会平静。”
陈璘抱拳,目光坚毅:“太傅放心,末将麾下儿郎,早已摩拳擦掌!正好用这‘破浪’之利,会一会那些魑魅魍魉!”
洪武二十年四月初八,天光未亮,“破浪”号在薄雾与严密护卫下,悄然驶出西苑水道,进入长江,顺流东下。吴铭立于码头,目送着巨舰模糊的轮廓消失在晨曦之中,心中充满了期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首航前段,风平浪静,一切顺利。
“破浪”号优良的航行性能初步展现,其速度与稳定性令陈璘和所有船员惊喜不已。逆风航行测试更是取得了圆满成功,当巨舰在侧顶风环境下,凭借“麒麟帆”划出优美的“之”字轨迹,坚定前行时,船上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然而,当舰队行驶至舟山群岛以北海域,准备按计划转向南下时,天际线处,三个不祥的黑点骤然出现,并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是船!三艘形制与佛郎机战舰相似,却更为低矮迅捷、没有任何旗帜标识的怪异快船!它们呈扇形包抄而来,船首那明显经过加固的撞角,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幽光。
“敌袭!各就各位!‘麒麟帆’满舵,抢占上风!”陈璘临危不乱,立刻下令。
“破浪”号巨大的帆面在滑轮组驱动下迅速调整角度,船身灵巧地转向,试图利用其逆风能力摆脱包围,占据有利位置。
但来袭敌船极其刁钻!它们并不与“破浪”号正面交锋,而是利用其更小的转向半径和极高的速度,如同附骨之疽般紧紧缠绕,不断用船首的轻型火炮进行骚扰射击,炮弹呼啸着落在“破浪”号周围,激起冲天水柱!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拖延、骚扰、测试,甚至不惜撞角攻击,也要让这艘大明希望之船无法顺利完成首航,最好能逼出其设计缺陷或直接造成损伤!
一时间,海面上炮声隆隆,水柱此起彼伏。“破浪”号虽凭借“麒麟帆”的机动性屡次避开致命撞击,但其庞大的身躯在狭窄海域面对这种群狼战术,一时也显得有些被动,测试被迫中断。
“不能与之纠缠!”陈璘看出对方意图,决心冒险一搏,“传令!收起主帆,借助侧帆动力,全速向东南深水区突围!那里水道复杂,可凭借‘破浪’吃水深摆脱它们!”
命令下达,“破浪”号主帆缓缓收拢,速度稍减,意图改变航向。就在这新旧动力转换、船身略显迟缓的瞬间,一艘最为悍勇的敌船,瞅准机会,如同毒蛇出洞,开足马力,船首那狰狞的包铁撞角,直直朝着“破浪”号毫无防护的船尾舵叶区域猛撞过来!若被撞实,舵叶损毁,“破浪”号将瞬间失去大部分机动能力,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负责舵机舱的一名年轻匠师(曾参与“麒麟胶”研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测试时用于缓冲撞击的、填充在关键部位的备用“麒麟胶”!
“快!把胶桶搬到左舷尾!”他嘶吼着,与几名水手连滚爬爬地将一桶尚未完全固化的“麒麟胶”推到预定位置。
几乎是同时——
“轰!!!”
剧烈的撞击声传来,船身猛地一震!那敌船的撞角狠狠楔入了“破浪”号的船尾左舷!木屑飞溅!
然而,预想中船板破裂、海水倒灌的景象并未立刻发生。那富有弹性和黏性的“麒麟胶”在撞击瞬间起到了惊人的缓冲和填充作用!虽然外围船板受损,但撞角被牢牢“粘”住,一时无法拔出,更未能伤及后面的舵叶结构!那艘敌船反而因为撞击和“麒麟胶”的黏附,自身速度骤减,与“破浪”号暂时僵持在了一起!
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右满舵!火炮准备!目标——咬住我们的敌船,近距离齐射!”陈璘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怒吼下令!
“破浪”号凭借其卓越的舵效,猛地向右甩尾,将左侧船身暴露出来,侧舷预装的十门新式火炮(虽非全部,但已堪用)黑洞洞的炮口,几乎抵近了那艘无法脱身的敌船!
“放!”震耳欲聋的炮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死亡之吻!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火炮的威力被发挥到极致!那艘敌船瞬间被轰得千疮百孔,火光冲天,很快便开始倾覆下沉!
另外两艘敌船见势不妙,不敢再战,立刻调头,凭借速度优势仓皇逃窜,消失在海平线上。
海战骤然开始,又骤然结束。
“破浪”号船尾左舷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创口,外围木板破碎,“麒麟胶”与断裂的木茬混杂在一起,但核心结构无恙,舵机运转正常。经紧急检查,水密舱完好,并无进水危险。
陈璘看着那狼狈却坚挺的创口,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涌起一股豪情:“记录!首航遭遇不明身份敌舰偷袭,‘破浪’号凭借卓越机动性与新型‘麒麟胶’防护,击沉敌舰一艘,击退两艘,自身轻伤,核心功能完好!”
他转身,望向西北金陵的方向,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位运筹帷幄的太子太傅,以及那位虽未亲至、却以其智慧两次挽救危局的小小“麒麟”。
星槎首航,初试锋芒,便于惊涛骇浪与血火考验中,证明了其无与伦比的价值与潜力。通往深蓝的道路,注定要用炮火与智慧来铺就。
“破浪”号带着船尾那狰狞的创口,以及一份沉甸甸的战报,缓缓驶回了西苑船坞的保密水域。
首航遭遇不明敌舰袭击,击沉其一,自身受损——这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应天府最高权力的小圈子里炸响。
武英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朱元璋面沉如水,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案上蒋瓛和陈璘联名呈上的密报。他的目光扫过殿中几人:太子朱标眉头紧锁,魏国公徐达须发皆张,怒容满面,而事件的中心人物——太子太保吴铭,则垂手而立,面色平静,唯有微微抿紧的嘴唇透露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好啊,真好!”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标志性的口癖也省了,“咱大明的希望,咱的星槎巨舰,第一次出海,就让人堵在家门口给咬了!陈璘报,来袭战船形似佛郎机制式,却无标识,行动迅捷悍不畏死,专为毁我‘破浪’而来!谁给他们的胆子?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喝问。殿内温度骤降。
“父皇,”朱标上前一步,语气沉重,“此事绝非偶然。‘破浪’号建造、首航皆属绝密,若非内部走漏风声,贼人绝无可能如此精准设伏。”
“查!”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给咱彻查!蒋瓛!”
“臣在!”阴影中,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躬身应道,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器。
“掘地三尺,也要把藏在咱眼皮子底下的臭虫给咱揪出来!凡有可疑者,一律拿下讯问!”朱元璋的眼中闪过嗜血的寒光,胡惟庸案的余威尚在,他绝不介意再来一次清洗。
“臣,遵旨!”蒋瓛领命,身形再次隐入阴影。
“陛下,”徐达声若洪钟,带着武将的煞气,“海上宵小,竟敢如此猖狂!臣请旨,增派水师,清扫沿海,若发现佛郎机舰船,一律扣押审讯!让他们知道,大明海疆,容不得他们撒野!”
朱元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了吴铭:“吴铭,你怎么说?你的‘破浪’挨了这一下,疼不疼?”
吴铭这才抬起头,拱手道:“回陛下,船尾结构受损,但核心无恙,水密舱与舵机完好,实乃万幸。此次遇袭,是不幸,亦是万幸。”
“哦?万幸?”朱元璋挑眉。
“是。”吴铭语气沉稳,“其一,幸有周大巧等匠师研发的‘麒麟胶’,于关键时刻缓冲黏附,保住了舵叶,此物经此一战,证明其防护价值远超预期,当大力推广应用于战船关键部位。其二,幸有将士用命,临危不乱,首次实战便击沉敌舰,证明‘破浪’号武备与船员训练卓有成效。其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此战将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炸了出来,他们如此迫不及待,正说明‘破浪’号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们怕了!”
朱元璋的神色稍霁,吴铭这番话,既说明了损失,更点出了成果和机会,符合他一贯解决问题的思路。“怕了?咱看他们是活腻了!那你觉得,接下来该如何?”
“陛下,徐帅增兵扫海之议,臣赞同。须以强硬姿态,震慑屑小。然,根子还在内部。”吴铭话锋一转,“首航日期、路线乃绝密,贼人能精准设伏,朝中、军中,乃至格物院、船坞内部,必有高层眼线!此獠不除,‘星槎’计划永无宁日,后续更大胆的计划更无从谈起。”
他看向蒋瓛:“蒋指挥使责任重大。但敌暗我明,常规查探恐难奏效。臣建议,明面上大张旗鼓调查,暗地里……或可借此机会,放出些真真假假的‘后续计划’,引蛇出洞。”
蒋瓛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显然明白了吴铭的意思。
朱元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蒋瓛,查案之事你与吴铭密切配合。徐达,水师调动,你来部署,给咱把沿海看紧了,但有异动,先斩后奏!”
“臣等遵旨!”徐达和蒋瓛齐声应道。
议事完毕,朱元璋留下朱标细谈,吴铭与徐达一同退出武英殿。
殿外,徐达停下脚步,看向吴铭,哼了一声:“你小子,倒是沉得住气。船上那些儿郎没给老子丢脸吧?”
吴铭知道这位岳父是关心则乱,笑道:“泰山大人放心,陈璘指挥若定,将士们奋勇杀敌,无一怯战。尤其是那位急中生智使用‘麒麟胶’的年轻匠师,当记首功。”
徐达脸色缓和了些,随即又骂道:“娘的,真是阴魂不散!看来当年杀得还是不够狠!”他指的是胡惟庸案。
“树欲静而风不止。”吴铭淡淡道,“利益动人心,总有人为了钱财权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涉及海外巨利。”
徐达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你自己也小心点。你现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家里那边,我会加派人手。”
“谢泰山大人。”吴铭心中一暖。
回到太子太保府,已是华灯初上。
府内的气氛与宫中的凝重截然不同。还没进后院,就听到孩童稚嫩却带着杀伐之气的呼喝声。
只见庭院中,五岁多的吴定国穿着一身小小的劲装,手里拿着一柄木刀,正像模像样地练习着劈砍,口中还念念有词:“杀敌!保家卫国!”他虽然年纪小,但一招一式已隐约可见徐达军中刀法的影子,显然是得了外公的真传。
而旁边的一对双胞胎吴麒和吴麟,刚满四岁,则活泼得多。一个正试图爬上庭院里的石锁,另一个则拿着小木棍,对着花圃里的花草“冲锋”,嘴里喊着:“开炮!开炮!我的船最厉害!”弄得奶娘和侍女们手忙脚乱,又不敢真拦着这两位小祖宗。
徐妙锦站在廊下,看着孩子们,脸上带着温柔又有些无奈的笑意。见到吴铭回来,她迎了上来,接过他脱下的外袍,轻声问:“宫里情况如何?”
吴铭简要说了说,省略了其中的凶险。
徐妙锦何等聪慧,从他微蹙的眉宇间便读懂了一切,轻轻握住他的手:“平安回来就好。孩子们今天还念叨爹爹的船呢。”
正说着,吴定国收刀跑了过来,小脸严肃:“爹爹,你的‘破浪’号打赢了吗?有没有受伤?”他显然从府中气氛和大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了一些。
吴铭心中一软,蹲下身,摸了摸长子的头:“打赢了,爹爹的船很坚固,受了点小伤,很快就能修好。”
吴麒吴麟也围了过来,抱着他的腿:“爹爹,我们也要坐大船!”“打坏人!”
看着三个儿子,吴铭心中因遇袭和内奸而生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他将双胞胎一手一个抱起来,又牵起吴定国:“好,等船修好了,爹爹带你们去看。不过现在,你们要乖乖吃饭,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娘亲,保护大明的船,知道吗?”
“知道!”三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吴定国更是挺起了小胸膛。
夜晚,卧房内。
徐妙锦靠在吴铭肩头,低声道:“夫君,我有些担心。这次他们敢直接攻击‘破浪’号,下次……”
吴铭揽住她的肩膀,目光透过窗棂,望向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蠢蠢欲动的暗流。
“他们怕了,所以才会狗急跳墙。”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这正好说明,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妙锦,记住,时代的浪潮无人能挡。‘破浪’号只是开始,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几艘敌船,几个内奸,而是旧观念和既得利益的铜墙铁壁,甚至……可能是来自海外的、更强大的敌人。”
他收回目光,看向妻子,眼中重新燃起那熟悉的光芒,那是属于现代项目经理迎难而上的斗志:“既然他们已经出招,那我们……就陪着他们把这场‘项目’做下去!看看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
徐妙锦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信任与坚定。她轻轻点头,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窗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暗流在无声涌动。而应天府的某个角落,锦衣卫的密探,已经如同幽灵般开始了行动。一场围绕“星槎”计划,波及朝野内外的暗战,随着“破浪”号的归航,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