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既定,水师扩建与南洋探察的步伐愈发加快。而就在福州船厂开始为新一批大洋舰备料,南洋探察分队继续深入搜集情报之际,一艘悬挂着奇异旗帜、船体明显异于中式帆船的佛郎机夹板船,在初冬的寒风中,缓缓驶入了广州市舶司指定的泊位。
佛郎机使团,到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广州,乃至飞报入京。朝野上下,目光瞬间聚焦于此。这是大明立国以来,首次有明确国家背景、且船炮犀利的西番使团正式到访,其意义非同小可。
朱元璋对此极为重视,下令以藩国贡使之礼接待,但严令地方官员密切监视,不得使其滋事,亦不得泄露军国机密。接待与谈判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了熟悉海贸、通晓番情(相对而言),且深得帝心的吴铭肩上。
吴铭并未急于赶往广州,他首先通过八百里加急,详细了解了使团的情况:正使名为阿尔瓦雷斯,自称受葡萄牙国王派遣,携国书与礼物,意在“通商修好”。使团成员约三十人,包括几名商人、一名自称“神父”的传教士,以及数名明显是军官和水手的人物。他们所乘船只“圣若昂号”虽不算特别巨大,但其侧舷分布的炮位以及船体的结构,都让见过草图的水师将领们暗自心惊。
腊月初,佛郎机使团主要成员在严密“护送”下抵达南京。 觐见仪式在奉天殿举行,庄重而戒备。阿尔瓦雷斯等人依礼参拜,献上了诸如天鹅绒、玻璃器、自鸣钟等礼物,其国书由通译官宣读,言辞虽显恭敬,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其航海成就与火器技术的自豪,以及对扩大贸易、甚至“传播天主福音”的期望。
朝堂之上,百官反应各异。有对奇珍异宝啧啧称奇者,有对番人相貌服饰指指点点者,更有不少官员对那“传播福音”之说面露警惕与厌恶。
朱元璋高踞御座,神色平静地接受了国书与礼物,说了几句“远来辛苦,赐宴款待”的场面话,便将具体交涉事宜全权交给了吴铭与礼部。
真正的较量,在觐见之后的会谈中才正式开始。
在礼部衙门的议事厅内,吴铭作为主谈,与阿尔瓦雷斯及其副手展开了数轮交锋。阿尔瓦雷斯果然提出了更为具体,也更为苛刻的要求:希望大明开放更多港口供其船只停靠贸易;允许其传教士在指定城市建立教堂、自由传教;并希望获得一块类似满剌加附近的土地,作为其商站和补给点。
“贵使所言,与我大明律法祖制多有不合。”吴铭态度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我朝欢迎四方商旅,然皆需遵守市舶司则例,于指定口岸交易,依法纳税。至于传教、土地之事,绝无可能。”
阿尔瓦雷斯显然对如此直接的拒绝感到不满,他试图展示肌肉:“尊贵的太傅阁下,我葡萄牙王国船队纵横四海,火炮犀利,无所不摧。我们带着友谊而来,希望得到相应的尊重与便利。”
这话语中隐含的威胁,让在场的几位大明官员脸色顿变。
吴铭却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淡然道:“贵国船炮之利,本官略有耳闻。然,我大明立国数十载,扫荡群雄,廓清寰宇,靠的也是赫赫兵威。南海虽阔,亦在王化之下。贵使可知,我大明水师新式战舰,已然下水,其巨炮射程,未必逊于贵国。友谊,需建立在相互尊重与平等互利之上,而非坚船利炮之胁迫。”
他言语平和,却针锋相对,既点明已知悉对方底细,也展示了己方并非没有倚仗,更将话题拉回了“平等互利”的框架内。
阿尔瓦雷斯目光闪烁,意识到这位年轻的大明太傅并非易与之辈,态度稍敛。后续的谈判,开始围绕具体的贸易品类、税率、以及有限度的技术交流(吴铭提出可派工匠观摩学习其船舶修补技术,但被阿尔瓦雷斯以涉及机密婉拒)等实际问题展开,进程缓慢而艰难。
就在吴铭与佛郎机使团周旋之时,太保府内,因佛郎机人带来的新奇事物,也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
吴铭将佛郎机进献的那座精巧的自鸣钟带回了府中研究。这座依靠齿轮和发条驱动的机械,立刻吸引了次子吴麟的全部注意。他几乎废寝忘食地趴在钟表前,透过玻璃表蒙,痴迷地看着里面那些咬合转动的微小齿轮,小手指跟着它们的轨迹在空中虚画。
“爹爹……它们……为什么会自己动?”吴麟仰起头,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求知欲。
吴铭心中一动,这正是引导他接触更深入机械原理的绝佳机会。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找来了一些大小不一的木质齿轮模型。
“麟儿看,”他动手将两个齿轮啮合在一起,转动其中一个,另一个也随之转动,“就像这样,一个带动一个,力量就传过去了。钟表里面,就是有很多很多这样的齿轮,靠着里面一根叫做‘发条’的东西积蓄力量,然后慢慢地、有规律地释放出来,指针就动了。”
他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着。
吴麟听得极其专注,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木质齿轮,观察着它们如何相互作用,小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不再满足于看,开始尝试用吴铭给他准备的小木片和细轴,自己搭建简单的齿轮组,试图复制那种动力传递的效果。
徐妙锦看着小儿子那专注忘我的模样,对吴铭叹道:“这孩子,心思怕是真要长在这些机巧之物上了。”
吴铭却欣慰道:“能沉浸于一物,探究其理,是好事。此非机巧,乃格物之功。说不定未来,我大明战舰风帆转动、火炮瞄准,皆需此类学问。”
他看着埋头研究的吴麟,又想起正在谈判桌上与佛郎机人周旋的自己,心中感慨。外部世界的冲击已然来临,无论是合作还是竞争,大明都需要更多像吴麟这样,能够沉下心来钻研“格物”之学的下一代。佛郎机人带来的不仅是挑战,更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大明在某些领域的不足与未来努力的方向。
与佛郎机使团的谈判陷入了僵局。阿尔瓦雷斯坚持要求更多特权,尤其是在传教和获得固定补给点这两项上毫不退让,而吴铭代表大明朝廷,在此等原则性问题上亦无妥协空间。谈判桌上,双方言辞交锋,互不相让;谈判桌外,暗流涌动。
为了向大明展示其“无可匹敌”的技术实力,施加压力,阿尔瓦雷斯在征得朱元璋“有限度观摩”的许可后,提议在长江江面的一片开阔水域,进行一场小规模的“火器演射”。
这一日,江风凛冽,双方官员及各怀心思的勋贵将领齐聚岸边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佛郎机人推出了两门带有轮子的青铜火炮,其炮管修长,结构精巧,与明军现有火炮形制迥异。
演射开始。目标设定在约三百步外的一排废弃木船。
只见佛郎机炮手熟练地装填、瞄准,随着一声令下,炮口喷吐出炽烈的火焰与浓烟,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远处的一艘木船应声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木屑横飞!
更令人心惊的是其射速与精度!相较于明军火炮漫长的装填过程,佛郎机炮采用子铳预装弹药,更换迅速,连续射击的间隔短得多。且其弹丸飞行稳定,几乎指哪打哪,三轮射击后,那排作为靶标的木船已是支离破碎!
观礼台上,不少大明将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深知,若在海上遭遇此等火炮,己方那些射程近、精度差、射速慢的老旧舰炮,将毫无还手之力。就连一向沉稳的朱元璋,目睹此景,眼角也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阿尔瓦雷斯面带得色,看向吴铭:“太傅阁下,以为我葡萄牙之火炮如何?若贵国水师能装备此等利器,扫清南洋海寇,易如反掌。” 话语中的炫耀与施舍意味,毫不掩饰。
吴铭心中亦是震动,但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贵国火炮,确有其独到之处。然,兵器乃杀伐之器,究其根本,在于御使之人与持器之心。” 他并未露怯,反而将话题引向了人的因素,但内心oS:“技术代差确实存在,必须尽快赶上!逆向工程得抓紧了!”
这场演射,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堂内外引发了巨大的波澜。 先前反对水师建设的声浪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与追赶欲望。就连最保守的官员,也不得不承认,海外确有远超想象的技艺。
压力,瞬间来到了吴铭和他主导的军器局、水师一边。
然而,就在这凝重的氛围中,太保府内,却悄然发生了一件小事,带来了一丝别样的亮色。
吴铭将从佛郎机使团那里“借”来研究(以鉴赏为名)的一座小型、结构相对简单的自鸣钟,带回了府中书房。他本意是想召集工匠尝试仿制其关键的发条与擒纵机构,以期应用于未来的精密仪器乃至火炮的瞄准机构上。
这座拆开了部分外壳、露出内部精巧齿轮的钟表,立刻成了吴麟最新的“玩具”。他几乎整天泡在书房里,不言不语,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些咬合的齿轮,听着那“滴答”的声响,小手指随着齿轮的转动在空中虚划。
几日后,吴铭正为火炮精度问题困扰,在书房内对着几张改进草图凝神思考,未能留意到安静待在角落的幼子。忽然,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规律的“咔哒”声,不同于钟表的声响。
他循声望去,只见吴麟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那几个吴铭给他玩的木质齿轮模型,以及一些从旧物上拆下的小弹簧和铜片。令吴铭目瞪口呆的是,吴麟竟然用这些简陋的材料,搭建出了一个极其简易的、依靠小弹簧驱动并能实现间歇性“咔哒”声的联动机构!其原理,竟与钟表内部的擒纵机构有几分神似!
虽然粗糙、稚嫩,且动力微弱无法持久,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个六岁孩童,在无人指导、仅凭观察和摆弄后,自行摸索、复制出的机械结构!
吴铭心中的震撼,远超过看到佛郎机火炮演射!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颤:“麟儿……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吴麟抬起头,小脸上还带着专注后的迷茫,他指了指那边拆开的自鸣钟,又指了指自己搭建的小机构,模糊地说道:“它……动……停……动……停……像心跳……” 他用自己有限的词汇和感知,描述着他所理解的擒纵原理——规律性的释放与约束。
吴铭一把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骄傲。内心oS:“这哪里是天赋?这简直是机械工程领域的绝世天才!老天爷,你送来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宝贝?!”
他意识到,吴麟的这种近乎本能的、对机械结构与运动规律的理解力,其价值或许不亚于一支舰队!若能善加引导,假以时日,其在精密制造、机械设计领域的成就,将不可限量,甚至可能成为大明追赶乃至超越西番技术的关键!
“好!好麟儿!”吴铭抚摸着儿子的头,“你喜欢这个,爹爹以后给你找更多好玩的东西,找最好的老师!”
佛郎机人以火炮逞威于外,施加着技术的压力;而府中幼子,却以一颗纯粹探究的“格物”之心,悄然展露出破解这技术壁垒的惊人潜力。外压与内秀,危机与希望,在这洪武十八年的冬天,奇异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