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市舶司呈送上来的“甘薯”、“玉黍”样本,连同其耐旱、高产的描述,被吴铭敏锐地抓住,写成了一份详细的条陈,通过太子朱标呈递御前。他深知在小冰河时期气候渐显端倪的洪武朝,这类作物的潜在价值无可估量。
条陈中,吴铭并未夸大其词,而是客观描述了这两种作物的特性,并建议先在气候适宜的闽粤地区,由官府选定少量官田进行试种,记录生长周期、产量及对地力的影响,以观实效。
朱元璋对于能增加粮食产量的东西有着本能的兴趣,尤其是这种不占良田、据说能耐瘠薄的作物。他召来吴铭询问。
“吴铭,这东西,真如番商所说,能耐旱瘠,产量还高?”
“回陛下,番商之言虽需验证,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臣以为,与其听信一面之词,不如小范围试种一季。若成,则利在千秋;若不成,所费亦无几。此乃稳赚不赔之‘买卖’。”吴铭用朱元璋能理解的逻辑解释道。
朱元璋沉吟片刻,他一向务实。“准了!就在福建选几处山坡地试种。着地方官仔细记录,不得有误!” 一道旨意悄然发出,大明农业史上一次意义深远的引种试验,就此拉开序幕。此事并未在朝堂引起太大波澜,多数官员对此等“海外杂草”嗤之以鼻,唯有吴铭和少数有识之士心中充满了期待。
然而,朝堂的宁静只是表象。
吴铭推行的种种新政——军器局革新、市舶司则例、乃至现在的海外作物试种,虽卓有成效,却也彻底触怒了以某些江南士族和守旧派官僚为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无法在明面上推翻皇帝支持的政策,便将所有怒火集中到了吴铭个人身上。
夜色深沉,某位致仕老尚书的府邸密室中,几位身着便服的官员正在密谈。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们阴沉的脸。
“此子不除,国无宁日!军器、市舶、乃至农事,皆被其揽于手中,长此以往,吾辈还有立足之地吗?”
“弹劾屡屡受挫,陛下对其信重日深,太子亦被其蛊惑……”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他吴铭就真是完人?就没有一点疏漏?其家人、其旧部、其经手的每一笔款项,细细查,总能找到破绽!”
“听闻其与魏国公府往来密切,徐天德手握重兵,陛下虽信重,但……若有些许风声,总能种下猜疑的种子。”
“还有那海外引种,若试种失败,耗费钱粮,便是一桩罪过!届时,看他如何自处!”
密谋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怨毒,一张针对吴铭及其势力的大网,正在暗处悄然编织。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进行大规模的正面弹劾,转而寻求更隐蔽、更致命的攻击方式,目标直指吴铭的执政漏洞、人脉关系,甚至准备在其推动的新政(如作物试种)失败时发动致命一击。
吴铭对此并非毫无察觉。 他感受到身边的氛围愈发微妙,一些原本亲近的官员变得有些疏远,一些公文流转中出现了不应有的迟滞。他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但他无法退缩,也不能退缩。他只能更加小心谨慎,将所有事务处理得滴水不漏,同时叮嘱家人和核心下属务必谨言慎行。
这日休沐,吴铭带着三个儿子在自家后院的一小块空地上“劳作”。 他让人弄来了一些普通菜种,带着孩子们体验“耕种”。三岁的吴定国拿着小铲子,学着爹爹的样子,笨拙地挖着土,小脸认真。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则对泥土本身更感兴趣,用手抓着,甚至想往嘴里塞,被乳母和丫鬟赶紧拦住。
“爹爹,种下去,真的能长出菜菜吗?”定国仰头问。
“能的。”吴铭耐心解释,“就像爹爹在福建让人试种的那些新种子一样,只要用心照料,就有希望长出能吃的东西。”
“希望?”定国对这个词还有些懵懂。
“就是……相信好的事情会发生。”吴铭摸摸儿子的头,目光却望向了南方。他不仅在期盼着新作物的成功,更是在期盼着这个国家能打破禁锢,拥抱更多的可能性。而这“希望”的背后,是无数双在暗处窥伺、欲将其扼杀的眼睛。
徐妙锦站在廊下,看着丈夫和孩子们在夕阳下忙碌的身影,眼中既有温情,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她出身将门,比常人更敏锐地感知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吩咐厨房准备些清爽的汤水。
福建官田的试种在地方官的谨慎操持下,历经数月,终于有了初步结果。快马送来的奏报抵达京城时,吴铭正在东宫与朱标商议优化市舶司税收流程之事。
信使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殿下,吴太保!喜报!闽地试种之‘甘薯’,产量惊人!虽初种未尽得其法,然其耐旱耐瘠,于坡地生长尤佳,折算下来,亩产远超稻麦!‘玉黍’亦已结实,产量虽略逊甘薯,但其杆高穗大,亦非凡品!”
朱标闻言,霍然起身,接过奏报仔细阅读,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天佑大明!吴师,此真乃济世之祥瑞也!”
吴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然知道历史上这些作物确实高产,但亲耳听到在这个时空试种成功,仍是激动不已。他强抑兴奋,沉稳道:“殿下,此乃陛下洪福,亦是闽地官吏、农户辛勤之功。然此仅为初步试种成功,若要大规模推广,尚需总结种植经验,选育良种,编订农书,非一朝一夕之功。当务之急,是扩大试种范围,于不同土质、气候之地继续验证,并着手研究其储存、食用之法。”
朱标连连点头:“吴师思虑周祥!孤这便禀明父皇,请旨扩大试种,并由司农寺选派干员,专司此事!”
甘薯、玉黍试种成功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又一块巨石。 朝堂之上,此前对此嗤之以鼻的官员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一些有远见的官员开始重新审视海外作物的价值,而保守派则陷入了短暂的失语。朱元璋闻奏,龙颜大悦,虽未大肆封赏,但对吴铭“识见非凡”的评价,却又高了一层。
然而,就在这看似形势一片大好的关头,暗处的冷箭,终于射了出来。
这一次,攻击并非直接指向吴铭,而是绕了一个弯子。一位御史突然上本,弹劾广州市舶司一位姓王的提举(正是吴铭破格提拔的干吏之一),罪名是“收受番商贿赂,纵容其夹带违禁之物入境”。奏章中言之凿凿,甚至列出了具体时间、地点和涉事番商名号,并附上了几份“确凿”的物证——几封模仿王提举笔迹的密信和一份来历不明的账册片段。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谁都知道王提举是吴铭推行《市舶则例》的得力臂助,查办他,矛头直指吴铭!
“陛下!市舶司新立,竟出此等蠹虫,可见吴铭用人不明,监管不力!请陛下彻查!”弹劾的御史义正辞严。
吴铭心知这是冲着自己来的阴谋。他出列,并未为王提举打包票,而是冷静奏道:“陛下,既然有人弹劾,自当查清。臣恳请陛下委派得力大臣,会同三法司,彻底清查广州市舶司账目,并提审相关人等。若王提举果真贪腐,臣绝不袒护,并自请失察之罪!但若有人诬陷构害,也请陛下还王提举一个清白,严惩诬告之人!”
他态度光明磊落,反而让一些观望的官员心生好感。朱元璋最恨贪腐,也最厌朝臣结党营私、互相攻讦。他阴沉着脸,下旨:“准吴铭所奏!着刑部左侍郎、都察院副都御史、大理寺少卿,即日赴广州,给咱查个水落石出!”
退朝后,气氛凝重。 吴铭知道,对手这次是有备而来,伪造的证据恐怕不易分辨。王提举若倒下,不仅是他个人的损失,更是对《市舶则例》和新政声望的沉重打击。
回到府中,吴铭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徐妙锦见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为他斟上一杯热茶。三岁的吴定国似乎察觉到父亲心情不佳,放下手中的小木剑,跑到吴铭身边,仰着小脸:“爹爹,不开心?定国给你背书听好不好?”说着便奶声奶气地背起了《千字文》。
看着儿子稚嫩而关切的脸庞,吴铭心中一暖,将他抱到膝上:“爹爹没事,定国真乖。”
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也摇摇晃晃地围过来,吴麒手里举着一个布老虎,咿咿呀呀地往吴铭怀里塞,仿佛想用玩具逗爹爹开心;吴麟则安静地靠在父亲腿边,用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膝盖。
孩子们的纯真暂时驱散了吴铭心头的阴霾。他环抱着三个儿子,对徐妙锦苦笑道:“有时候,真觉得这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还不如孩子们这几声咿呀来得真实痛快。”
徐妙锦轻声道:“夫君秉持公心,行事磊落,问心无愧便可。家中一切安好,便是你最大的后盾。”
就在这温馨的时刻,管家来报,称神机营那位与吴铭交好的副将派人悄悄送来口信,提醒吴铭近日小心,似乎有人在军中散布关于他“结交武将、图谋不轨”的流言,虽未形成气候,但恐非吉兆。
吴铭目光一凝。对手这是多管齐下,不仅要断其臂助(王提举),还要污其名节,离间他与皇帝、与军队的关系。
他轻轻放下儿子,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在晚风中摇曳的树木。南方的佳音犹在耳畔,金陵的暗箭已迫在眉睫。他知道,一场更严峻的风暴即将来临。他必须稳住阵脚,既要保住王提举和市舶司的成果,也要化解针对他个人的污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