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舰队驶离闽江口,如同一条挣脱束缚的巨龙,真正投身于浩瀚无垠的南海。初离海岸时,还能见到零星的渔船和熟悉的山峦轮廓,但不过一两日功夫,四周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蔚蓝。天是高远的蓝,海是深邃的蓝,水天一色,唯有洁白的云朵和舰队的帆影点缀其间。
对于大多数从未远航的士卒而言,这是一种新奇而又令人不安的体验。远离了坚实的土地,人的渺小感被无限放大。吴铭虽有两世记忆,但亲身经历这种规模的古代远洋航行,也是头一遭。他强压下因船只持续颠簸带来的轻微不适,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旗舰“靖海一号”的指挥台上,观察海况,查阅海图,与熟悉水文的向导商议航线。
航行并非一帆风顺。出发后第四日,舰队遭遇了一场不小的风浪。乌云压顶,狂风卷起数米高的浪头,狠狠拍击着船体,木制战舰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吴铭严格按照事先制定的应急预案,下令舰队收缩队形,降帆减速,各船务必用缆绳相互连接,以防失散。他本人则坚持留在甲板上,与舵手、水手共同应对,稳定军心。虽然吐得昏天黑地的士卒大有人在,但整个舰队在有效的指挥下,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考验。
“看来这晕船药还得改进配方,”风浪稍歇,吴铭扶着船舷,脸色有些发白,内心却不忘吐槽,“下次得加点薄荷或者姜片?不过指挥系统经受住了实战检验,项目风险管理到位。”
经过十余日的航行,根据星象和罗盘(结合了吴铭提出的一些简易导航修正法)测算,舰队已逐渐接近吕宋群岛的外围海域。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了望哨增加了双倍人手,不分昼夜地监视着海平面。汤晟率领的前锋舰队不时传回讯息:发现零星可疑小舟,但对方一见大明旗号便迅速逃离,显然是“夜枭”放出的眼睛。
这一日,黄昏时分,前锋舰队突然发来紧急信号:发现一艘形制奇特、与升龙岛俘获敌船相似的双桅快船,正在前方一处岛礁密布的水域迂回,似在引路或侦察!
“命令汤将军,咬住它!但切勿深入礁区!主力舰队保持距离,随时准备接应!”吴铭立刻下令。他知道,这很可能是“星槎”派出的诱饵,企图将明军引入危险的水域。
果然,那艘敌船异常狡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在犬牙交错的礁石间穿梭。汤晟的船只较大,不敢贸然跟进,只能在外围周旋,发射火箭驱赶,但效果甚微。
吴铭在旗舰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局势,眉头紧锁。这种“敌暗我明”、受制于水文条件的战斗,最为棘手。他注意到那艘敌船的行动似乎有某种规律,并非盲目乱窜。
“拿海图来!”他下令。很快,附近海域的详细海图铺开。吴铭仔细比对着敌船的航迹和图上标注的暗礁、水道。
“大人,您看!”一名老向导指着图上一处极为狭窄、但标注为“可通大船”的水道,“贼船几次看似要撞礁,最后都险险擦着这边过去!它是不是在……在给我们引路?或者说,想让我们走这条它认为安全的路?”
吴铭眼中精光一闪!有道理!对方可能不是在单纯逃跑,而是在进行战术引导,想把明军主力引入一个预设的埋伏圈,或者是一片更危险、但海图上未曾标注的暗礁区!
“传令汤将军,停止追击!全军后撤,远离礁区!派出小艇,谨慎探查那条水道及周边水域,测量水深,寻找暗桩!”吴铭果断改变策略。
命令下达,明军舰队迅速后撤,摆出防御阵型。那艘敌船见明军不上当,在原地徘徊片刻后,悻悻地向远海遁去。
随后的小艇探查果然发现了问题!那条“可通大船”的水道入口处,水下竟然被人为设置了不少削尖的木桩!若非及时察觉,大型战舰贸然闯入,必受重创!
“好险!”汤晟回来后,心有余悸,“大人明察!若非您及时看破,末将险些中了奸计!”
吴铭看着远处消失的敌船,神色凝重:“看来,‘星槎’对我们的到来早有准备,而且对此地海情了如指掌。接下来的路,要更加小心了。”
这初次接触,虽未发生大规模战斗,却像一次无声的交锋,试探了彼此的虚实。明军展现了严明的纪律和吴铭谨慎的指挥,而“夜枭”则暴露了其熟悉地形、善于设置陷阱的特点。
舰队在相对安全的外海下锚休整。吴铭召集众将,重新评估敌情,调整战术。他强调,越是接近目标,越要防止急躁冒进,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夜色笼罩海面,舰队灯火如星。吴铭站在船头,望着南方那片更加幽暗的海域。珍珠屿就在那个方向,“雾隐”和“星槎”想必正严阵以待。初遇的暗礁只是开胃菜,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初遇暗礁的教训,让整个明军舰队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之前的锐气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谨慎、甚至带着几分压抑的紧张氛围。吴铭下令舰队在远离主要航道的开阔海域下锚休整,同时派出更多的小型哨船,对周边岛屿、水道进行地毯式侦查,绘制更精确的海图,尤其是寻找那些海图上未曾标注的暗礁和潜在伏击点。
休整期间并不平静。夜间,时常有不明身份的小船如同鬼魅般在舰队外围游弋,远远窥探,一旦明军船只试图靠近,便迅速消失在黑暗或礁石丛中。这无疑是“星槎”指挥下的骚扰战术,意在疲敌精神,摸清明军布防规律。
更有甚者,一日清晨,巡逻的快艇在舰队侧翼发现了几艘被遗弃的破烂小筏,筏上堆满了引火之物,虽未点燃,但其意图不言而喻——火攻!幸得发现及时,未酿成大祸。显然,“星槎”在正面交锋失利后,转而采用了更阴损的袭扰手段。
“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名性急的副将忍不住抱怨,“贼人像水蚊子一样叮咬,我军日夜戒备,士卒疲惫,何时才能直捣黄龙?”
吴铭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如黛的群岛剪影,神色平静:“急躁,正中了对方下怀。‘星槎’此举,恰说明他手中可用之力有限,不敢与我主力正面抗衡,只能行此龌龊伎俩。传令下去,各船轮番警戒,确保士卒休息。加强夜间灯火管制,哨船巡逻范围外扩十里,遇有小股骚扰,驱离即可,不必深追。我们的目标,是珍珠屿,不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
他深知,在这种心理博弈中,冷静和耐心比刀剑更有效。他一方面加强自身防护,另一方面,则督促侦查队伍加快进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几支深入群岛缝隙的侦查小队带回了关键情报。他们冒险穿越了几处险要水道,从不同角度观察了珍珠屿。综合各方信息,珍珠屿的防御体系逐渐清晰:
岛屿唯一的深水港湾入口狭窄,且两岸高地疑似设有炮位(根据工事痕迹判断)。湾内水域开阔,足以停泊数十艘大船,但出口易守难攻。岛上营垒主要集中于临海的山坡和港湾附近,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侦查员发现,在珍珠屿与邻近几个小岛之间的关键水道上,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粗大铁索痕迹,沉于水下!这显然是防备大型战舰突入的障碍!
铁索横江! 吴铭心中一震。这是中国古代水战中常见的防御手段,没想到“雾隐”也用了这一招!这无疑大大增加了正面强攻的难度和风险。
“能否找到绕过主航道、可以登陆的地点?”吴铭追问。
侦查员回报:岛屿其他方向多是悬崖峭壁或浅滩礁石,大队人马难以登陆,仅有几处可能供小股部队攀爬的地点,但必然防守严密。
情况变得棘手起来。珍珠屿就像一个浑身是刺的海胆,正面强攻代价巨大,侧翼迂回又困难重重。
就在吴铭与诸将对着新绘制的草图苦苦思索破敌之策时,一名负责监听敌军信号的书记官带来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他们截获了一段疑似“夜枭”内部联络的灯语信号,经过破译,大意是“货将至,备接应”,并提及了一个名为“乌鸦礁”的地点,位于珍珠屿西南方向一日航程处。
“货将至”? 吴铭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在此时此地,所谓的“货”,极有可能是“西芒”承诺提供的西番火器,或其他重要物资!这是“夜枭”的补给线,也是其软肋!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吴铭脑中成型。他立刻召集心腹将领。
“诸位,强攻珍珠屿,恐伤亡惨重。然天赐良机,敌之命脉,已露于我前!”吴铭指着海图上“乌鸦礁”的位置,“此处乃敌接应补给之地,守备必然不如本岛严密。若我遣一支精锐,先行夺取此地,或伏击其运输船队,不仅能断敌粮草军械,更可缴获西番火器,知己知彼!甚至,可冒充接应人员,混入珍珠屿!”
汤晟闻言,眼中放光:“大人此计甚妙!围点打援,攻敌必救!末将愿率敢死之士,前往乌鸦礁!”
其他将领也纷纷赞同,认为这比直接硬啃珍珠屿划算得多。
吴铭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汤将军,你乃前锋主将,需在此统领大局,迷惑敌军。此次行动,贵在精奇迅捷,我意,由本官亲自挑选一队精锐,乘快船前往!”
“大人不可!”众将大惊,纷纷劝阻,“主帅岂可轻涉险地?”
吴铭摆手制止众人,目光坚定:“此战关键,在于出其不意,细节把握至关重要。我亲临现场,方能随机应变。况且,”他顿了顿,“我对西番火器略有了解,若有所获,可即刻研判,利于破敌。此事已决,不必再议!”
他深知此行风险,但更清楚机会转瞬即逝。若能成功截断“夜枭”的补给,甚至获得其与西番勾结的铁证,对后续战事和外交都将产生决定性影响。
计划既定,立刻开始准备。吴铭精选了三百名最悍勇、精通水性的士卒,配备强弓硬弩、火铳及登船跳帮的器械,分乘十艘速度最快的“海鹄”快船。为了伪装,船只涂抹了深色涂料,卸去了明显的官方标识。
临行前,吴铭将舰队指挥权暂交汤晟,再三叮嘱:“我走后,舰队依旧保持对珍珠屿的压迫态势,每日佯动,作出即将进攻的假象,吸引‘星槎’注意。但切记,没有我的信号,绝不可真正发动总攻!”
是夜,月黑风高。十艘快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驶离主力舰队,向着西南方向的“乌鸦礁”,疾驰而去。吴铭站在为首的快船上,夜风拂面,带着一丝决绝的凉意。
主力舰队的方向,灯火渐远。而前方,是未知的险境和可能扭转战局的契机。这场跨海征剿的胜负手,或许就落在了这次奇袭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