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衙门口,石狮威严,门庭森然。
吴铭以钦差巡查的身份递帖拜会,都转运盐使林宏诚率属官依礼出迎,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寒暄过后,吴铭提出要查阅近年盐引发放、核销及盐课征收的档案,理由是“了解盐政实务,以备陛下垂询”。
林宏诚面色如常,连声道:“吴大人奉旨巡查,理应配合。只是盐司档案浩繁,堆积如山,恐需时日整理。不若先由下官为您简述概况?”
吴铭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林大人不必麻烦,本官随行带有书吏,自会慢慢翻阅。陛下关心盐政,我等臣子岂敢怠慢?就从……洪武八年的档案开始看起吧。”
林宏诚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恢复笑容:“既然吴大人坚持,下官遵命便是。只是库房陈旧,光线昏暗,恐委屈了大人。”
“无妨。”吴铭摆手,心中冷笑,这推脱之词,更显其心虚。
盐司的档案库果如林宏诚所言,阴暗潮湿,卷宗堆积如山,分类也略显混乱。
吴铭带来的书吏们立刻投入工作,在盐司派来的几名小吏“协助”下,开始按年份、类别调阅档案。
吴铭则与林宏诚在旁边的值房内喝茶闲聊,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机锋。
吴铭问及盐引发放标准、盐商资格审查、期货凭证交易管理等敏感问题,林宏诚的回答滴水不漏,引经据典,将一切规则都归结于“祖制”和“惯例”,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一连两日,书吏们的查阅似乎并无太大收获。
盐司的账目表面看起来井井有条,盐引发放记录、盐课征收数目,与户部存档大致能对上。
第三日,吴铭突然改变策略。
他不再坐在值房,而是亲自进入档案库,径直走向几个旧书架。
林宏诚闻讯赶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吴大人,那边都是些前朝废档和无关紧要的杂卷,杂乱无章,怕是污了您的眼。”
“既是废档,看看何妨?或许能从中窥见前朝盐政得失,以为今鉴。”吴铭不顾阻拦,亲手拂去架上的灰尘,抽出一本账册。
封面模糊,隐约是“杂项出入”字样,记录的是盐司一些非盐业相关的零星收支,如衙署修缮、官吏福利、乃至一些名目模糊的“应酬”、“捐输”。
吴铭不动声色地翻阅着,目光扫过那些看似寻常的数字。突然,他手指停在了一笔记录上:“洪武八年腊月,支付‘漕河疏浚捐’白银五千两,经手人:王主簿。”
这笔捐款数额巨大,且名目含糊。更关键的是,吴铭敏锐地发现,记录这笔支出的墨迹,与前后记录的墨色有细微差别,仿佛是新近添上去的。
他继续往前翻,又发现了几笔类似的巨额“捐输”或“应酬”,时间点都集中在近两三年,且墨迹均有可疑之处。
“林大人,”吴铭合上账册,语气平淡地问,“这‘漕河疏浚捐’,五千两可不是小数目,可有朝廷明文或盐运使衙门的正式公文?”
林宏诚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这个……乃是地方惯例,为助漕运畅通,各商号皆有捐输,盐司亦不能免俗。皆是出于公心,并未留存详细案牍。”
“哦?惯例?”吴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这些款项,最终流向了何处?由何人监管使用?”
“自是交由漕运衙门统筹使用。”林宏诚回答得有些底气不足。
吴铭不再追问,转而拿起另一本记录盐引期货凭证交易的副册。
他仔细比对凭证编号、交易双方和日期,很快发现了问题:有几笔大宗交易,凭证编号在正式档案中有记录,但在这本副册上,交易对象却被涂改过,原本的名字被墨水掩盖,旁边另添了一个看似无关的商号名称。
这种涂改手法巧妙,若非刻意比对,极易忽略。
猫腻就在这里!这些被修改的交易记录,很可能就是“夜枭”资金洗白、囤积盐引的关键证据!那本“杂项出入”账,则是他们可能用来向盐司内部人员行贿或支付“活动经费”的黑账!
吴铭心中豁然开朗,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这些账目只是间接证据,缺乏直接指向具体人物和“夜枭”组织的铁证。林宏诚既然敢让他看,必然做好了应对查问的准备,甚至可能留有后手。
“看来盐司账目果然浩繁,非一日之功可窥全貌。”吴铭将账册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有劳林大人陪同。”
林宏诚似乎松了口气,连忙道:“吴大人辛苦。”
离开盐司衙门,吴铭立刻密令锦衣卫:
第一,严密监控林宏诚及盐司几位核心属官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其与外界联络;
第二,设法拿到那几本可疑账册的原件或完整抄本,进行技术鉴定,确认墨迹新旧和涂改痕迹;
第三,根据副册上被涂改前的模糊字迹和编号,反向追查那些盐引期货凭证的真实流向!
回到驿馆,吴铭心情既兴奋又凝重。兴奋的是,终于在看似铜墙铁壁的盐司内部找到了突破口;凝重的是,对手的渗透程度可能远超想象,连盐政核心部门都被其侵蚀。这扬州的水,比预想的还要深。
“既然找到了账本上的漏洞,接下来就是顺藤摸瓜,找到做假账的人,以及背后受益的人。”吴铭铺开纸笔,开始勾勒盐司内部可能存在的利益链条。
“林宏诚就是个马仔,至于最终的boSS。得看看,这些被洗白的盐引,最终肥了谁的腰包。”
林宏诚自尽了。
吴铭闻讯,第一时间带人赶到林府。
书房内一片狼藉,显然经过翻动,许多文书账簿已被焚毁,火盆里只剩下些灰烬余温。
林宏诚的尸体已被解下,面色青紫,死状凄惨。
“好一个死无对证!”吴铭面沉似水,心中怒火翻腾。林宏诚的死,太过巧合,就在他查出账目问题、施加压力之后。这绝非简单的畏罪自杀,更像是被人逼死灭口,企图掐断线索!
“昨夜都有何人见过林大人?”吴铭厉声询问林府管家和仆役。
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回钦差大人,昨夜老爷从衙门回来后,便独自在书房,说是要静思,不让任何人打扰。只有……只有二更时分,盐司的王经历(经历:官名)前来送过一份紧急公文,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走了。”
王经历! 吴铭立刻想起,就是那个在档案库中眼神闪烁、屡次试图引导书吏远离关键书架的小官!他是林宏诚的心腹,也是接触机密账目最多的人之一!
“立刻控制王经历!封锁盐司衙门,所有属官不得离衙,所有文书档案封存待查!”吴铭当机立断。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当锦衣卫赶到盐司衙门和王经历家中时,已是人去楼空。王经历及其家眷,连同一些细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在其值房内,同样发现了焚烧文件的痕迹。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而且是以如此惨烈和决绝的方式。对手的狠辣与果决,令人心惊。
这无疑表明,吴铭查账的方向触及了他们真正的核心利益,不惜牺牲掉林宏诚这颗重要的棋子,也要保全更深层的人物和网络。
扬州官场上下震动,流言四起。有同情林宏诚的,有猜测钦差办案酷烈逼死大员的,更有一种暗流,试图将舆论引向“吴铭借题发挥,扰乱盐政”的方向。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向吴铭压来。但他并未慌乱。
他一方面稳住局面,以钦差身份暂时接管盐司日常运转,确保盐政不乱;另一方面,将调查重点转向了两个方向:
第一,全力追捕在逃的王经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是目前最关键的知情人。
第二,重新审视那些被焚毁的文书灰烬和林府、王经历值房留下的残片。
“凡是烧过的,必是想隐藏的。”吴铭下令,聘请扬州最好的装裱匠和刑名高手,尝试从灰烬中剥离、修复任何可能残留的字迹碎片。
同时,对林宏诚的遗书进行笔迹和墨迹的精细鉴定,看是否为伪造或被迫写下。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几名老匠人小心翼翼的努力下,竟然真的从林宏诚书房火盆的灰烬底层,剥离出几片未被完全烧毁的纸角!
上面残留的字迹模糊不清,但经过反复辨认和比对,勉强能看出几个关键词:“……叁万引……平江伯……漕粮抵换……”
平江伯!漕粮抵换!
平江伯乃是世袭勋爵,在漕运系统内颇有势力!
而“漕粮抵换”则涉及明朝一项重要的政策“开中法”——商人运粮至边境换取盐引。
如果盐引的发放与漕粮的运输、兑换环节被人勾结操纵,其中的利益空间和舞弊手段将层出不穷!
这条残存的信息,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一个可能的方向!“夜枭”组织利用盐引牟利,其手段可能不仅仅是囤积炒作,更涉及与勋贵、漕运衙门勾结,在“开中法”的执行过程中进行巨大的利益输送和贪腐!
与此同时,对林府和王经历家仆的隔离审讯也有了细微收获。
一名王经历家的老仆在恐惧之下,回忆起王经历在失踪前夜,曾秘密会见过一个“京城口音、气度不凡的客商”,并收下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京城口音”、“气度不凡”!这暗示着,指使林宏诚自杀、安排王经历逃跑的幕后黑手,可能来自京师,且身份显赫!
吴铭站在扬州驿馆的院子里,看着刚刚收到的、从灰烬中修复出来的残片拓本,心中波澜起伏。
林宏诚的死,非但没有让调查终止,反而因为其决绝的灭口行为,暴露了更深、更惊人的黑幕!案件的性质,已经从地方盐政贪腐,升级为可能牵扯京师勋贵、动摇国家漕运盐法根本的大案!
“断尾求生,却把更大的身子露了出来。”吴铭冷笑一声,快速分析,“平江伯……漕粮……开中法……这已经超出了‘夜枭’组织单纯的经济掠夺,更像是利用国家政策漏洞进行系统性、集团性的犯罪!这个利益集团,恐怕比‘夜枭’本身更加盘根错节!”
他立刻修书一封,以密奏形式,将扬州最新发现(平江伯嫌疑、漕粮抵换疑点、京城神秘客商)急报朱元璋。随后他唤来亲信,低声吩咐:“准备一下,我们下一步,该去会会那位……平江伯了。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找到那位‘京城客商’的蛛丝马迹。”
因为林宏诚的死,弹劾吴铭“办案酷烈、逼死大员”的奏章,不出所料地雪片般飞向京师。
就连一直稳坐京师的徐达,也特意来信,提醒吴铭“行事需谨慎,盐政牵涉甚广,勿要树敌过多”。
林宏诚的死和王经历的失踪,恰恰证明了对手的恐慌,证明他查账的方向戳中了他们的痛处!那几片从灰烬中抢救出来的残账碎语,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他并未在扬州过多停留,与可能存在的更大保护伞硬碰硬并非上策。
在将盐司日常事务暂交副手、并留下部分人手继续追查王经历下落及“京城客商”线索后,吴铭果断决定,即刻返京!
返京的路上,他并未闲着,而是在马车中反复推敲那几条有限的线索:“平江伯”、“漕粮抵换”、“叁万引”。他将自己关在车厢内,铺开纸张,用现代思维导图的方式,试图勾勒出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链条:
平江伯陈桓:世袭勋贵,其家族与漕运系统关系深厚,本人可能利用影响力,在“开中法”的执行中为特定盐商(如“夜枭”控制的白手套)谋取便利,比如虚报漕粮运输量、优先兑换优质盐引等。
漕粮抵换:这是关键环节。如果平江伯能影响漕粮验收环节,将劣粮报为优粮,或者虚增数量,那么其关联盐商就能用更低的成本换取远超实际应得的盐引(“叁万引”或是其中一笔交易)。
盐引去向:这些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的巨额盐引,一部分可能由“夜枭”组织直接囤积炒作,操纵市场;另一部分,则可能作为其庞大的活动经费,用于贿赂官员、蓄养死士、采购违禁物资。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吴铭用笔重重地在“平江伯”和“夜枭”之间画上一条粗线,“那么‘夜枭’就不仅仅是外部渗透的间谍组织,更是与国内腐朽势力(勋贵、贪官)深度勾结的毒瘤联盟!他们窃取军机是为了增强海外主子的实力,而操纵盐政、掠夺财富,则是为了滋养国内的这个利益集团,维持其运作和扩张!”
这个结论让吴铭感到一阵心悸。案件的复杂性和严重性,已经超出了最初的想象。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猫鼠游戏,而是一场涉及国家经济命脉、军事安全和内部腐败的全面斗争。
回到京师,吴铭顾不上回府看望妻儿,第一时间入宫觐见朱元璋。
武英殿内,朱元璋看完了吴铭的密奏和那份简陋却逻辑清晰的“关系图”,沉默了许久。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平江伯……陈桓……”朱元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咱记得他爹,跟着咱打过几场仗,后来死在了鄱阳湖。没想到,到了他这一辈,竟敢挖大明的墙根!”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吴铭:“吴铭,你确定,线索指向了他?”
吴铭沉稳答道:“陛下,目前仍是间接证据和合理推测。但林宏蹊跷自杀、王经历失踪、残账提及平江伯与巨额盐引、漕粮抵换关联,这几条线索环环相扣,指向性极强。臣以为,有必要对平江伯府及其关联的漕运环节,进行秘密调查。”
朱元璋站起身,在殿内踱步,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高大而压迫。
“查!当然要查!但不能再像扬州那样打草惊蛇!”他停下脚步,盯着吴铭,“陈桓是世袭勋贵,没有铁证,动他会引起勋贵集团的震荡。咱要的是确凿无疑的铁证,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铁证!”
“臣明白!”吴铭肃然道,“此事需暗中进行,宜缓不宜急。可从其家族经营的漕运船队、与之往来密切的盐商、以及近年经手漕粮验收的官员入手,层层剥茧。”
“嗯。”朱元璋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赏,“你能想到返京从长计议,而非在扬州硬顶,还算稳重。此事,依旧由你主导,锦衣卫配合。需要什么权限,直接报给咱。记住,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连根拔起!”
“臣,定不辱命!”吴铭感受到了巨大的信任,也深知肩头的责任。
离开皇宫,回到熟悉的吴府,已是深夜。
徐妙锦依旧亮灯等候,见到风尘仆仆、眉眼间带着深深疲惫却目光炯炯的丈夫,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端上热汤饭食。
“贤妻,孩子睡了吗?”随便扒拉了两口饭的吴铭蛄蛹到在灯下捧着本书正看着起劲的徐妙锦身旁,随后贱兮兮的一笑,将脸凑近,几乎谄媚的说道。
“睡了……”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