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阴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周谨早已没了昔日兵部郎中的风采,蜷缩在角落里,精神濒临崩溃。
在锦衣卫“专业”的审讯下,他最初的侥幸心理被彻底击碎,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所知尽数吐出。
然而,结果却让直接负责审讯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眉头紧锁,也让得到汇报的吴铭感到一丝意外和更大的凝重。
周谨的供词,指向了一个看似清晰、实则可能仍是“白手套”的人物:一名致仕多年的前沿海卫所指挥佥事,姓冯。
据周谨交代,正是这位冯佥事,通过中间人找到他,许以重利,诱使他利用职务之便,窃取、抄录军械图样。
至于这些图样最终流向何处,海外“主顾”究竟是谁,周谨声称一概不知,所有联系均由冯佥事及其手下单线完成。
“冯佥事……”吴铭在值房内踱步,沉吟着。
一个致仕的武官,确有条件和人脉接触到海上势力,但若说其是“夜枭”组织的核心人物,似乎又分量稍显不足。这更像是一条被推出来的替罪羊,或者,只是一个更大网络中的环节。
“纪指挥使,你以为如何?”吴铭看向面色冷峻的纪纲。
纪纲沉声道:“吴大人,周谨所言,未必是假,但未必是全貌。那冯佥事或许是真,但其背后定然还有人。而且,据抓获的‘海蛇’郑掌柜手下喽啰零星供述,他们与海外交易时,偶尔会听到‘雾隐’、‘混江龙’之类的代号,绝非一个致仕佥事所能掌控。”
“雾隐?混江龙?”吴铭记下了这些充满江湖气息的代号,这更像是那个隐藏更深的地下组织“夜枭”内部的使用称谓。“继续深挖冯佥事!查他致仕后的所有行踪、交往,尤其是与江南故旧、海商、乃至朝中可能还有联系的人的往来!同时,对周谨的供词,要反复核对,寻找破绽!”
“明白!”纪纲领命而去,诏狱的审讯灯烛,又将彻夜不熄。
吴铭知道,案情到了攻坚阶段。朝堂之上,因周谨案已是风声鹤唳,不少官员避嫌唯恐不及,弹劾的奏章也多了起来,有攻讦周谨同党的,也有趁机泼水、暗示吴铭办案酷烈、牵连过广的。政治斗争的复杂性开始显现。
面对这种局面,吴铭深知必须抓住核心,不能被枝节干扰。
他意识到,无论“夜枭”组织的核心是谁,其活动的基础离不开沿海的水师卫所。
那些被渗透的环节、提供便利的内应,大多存在于这个体系内。
彻查、整顿水师,既是铲除“夜枭”土壤的必要之举,也是加强海防的长远之策。
想到这里,他起身便要去往魏国公府。若要推动水师整顿,没有岳父徐达这位军中泰斗的支持,将会困难重重。
徐达对于吴铭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书房内,他屏退左右,听吴铭简要说明了周谨案的进展和对水师问题的担忧。
“……岳父,小婿以为,‘夜枭’也好,其他海上宵小也罢,能如此猖獗,与我沿海部分水师卫所废弛、管理混乱、甚至被其渗透脱不开干系。若不从根本上整饬水师,加强巡防,今日抓一个周谨,明日还会冒出张谨、王谨。”吴铭言辞恳切。
徐达抚着短须,目光锐利如鹰。他久经沙场,对军队弊端了如指掌。
“你说得不错。水师不比陆师,常年在海上,天高皇帝远,最容易出纰漏。吃空饷、船械保养不力、与海商勾结牟利,这些积弊,咱早就知道。”他顿了顿,看向吴铭,“你想怎么整?太得罪人的话,就让定国跟妙锦回老头子我这来,可别伤了咱的宝贝小外孙。”
吴铭满脸黑线:“首先,借周谨案之机,请旨对福建、浙江等重点沿海水师进行一轮彻底核查,重点是军械账目、人员名册、船只状况。”
“其次,建立更严格的巡防制度和奖惩条例,尤其对发现、驱逐不明船只者重赏,对玩忽职守、通风报信者严惩。”
“再者,选拔精通海事、忠诚可靠的将领充实水师要害岗位。”
徐达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思路是对头的。不过,动作不能太大,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寒了将士的心。要抓典型,稳扎稳打。这件事,咱会向陛下进言。你这边,把周谨案的证据做实,把水师问题的具体案例找出来,有了由头,才好说话。”
翁婿二人就在书房内,细细商议起整饬水师的步骤、人选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
离开魏国公府时,吴铭心中稍定。有了徐达的支持,推动水师整顿便多了几分把握。
朱元璋的乾纲独断,在周谨案的推动下再次显现。
朝会上,他没有给文官集团过多争论的机会,直接采纳了吴铭(背后是徐达一系武将)的建议,下旨对东南沿海水师进行“整饬”,重点核查福建、浙江几处关键卫所。
旨意中明确要求“清汰老弱、点验船械、严查空饷”,并授权巡查御史及兵部、五军都督府联合派员,遇有贪腐渎职、通匪纵敌者,可先行拿问!
朝堂顿时炸开。有清流御史称赞陛下圣明,防微杜渐;也有出身东南的官员面露忧色,委婉提出“恐伤将士之心”、“需防操切”等意见,但都被朱元璋一句“疥癣之疾不除,必成心腹大患”给顶了回去。
谁都看得出,皇帝借着周谨案引出的由头,铁了心要动一动水师这块积弊之地。
吴铭作为提议者和案件主办人,虽未直接担任整饬使,但其影响力已渗透其中。
他推荐的几位以刚直、精通海事闻名的中层官员被纳入整饬团队,确保调查不会流于形式。
都察院这边,他更是雷厉风行,将近期收到的与沿海卫所有关的弹劾线索一一梳理,分派得力御史跟进,形成高压态势。
这日晚膳后,夫妻二人在内室逗弄孩子。徐妙锦一边轻轻摇着摇篮,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今日府里采办的王管事从城外回来,说起一桩趣闻。他在码头见有一伙人争执,像是海商与水手闹翻了。听那海商醉后骂骂咧咧,说什么‘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混江龙’答应的事迟迟不兑现,害他赔了本钱,还差点丢了性命。”
“雾里看花?混江龙?”吴铭逗弄孩子的动作微微一顿。这两个词,他太熟悉了!正是从“海蛇”手下喽啰口中审出的代号!
他不动声色,继续笑着逗孩子,口中却压低声音问:“哦?王管事可还听到些什么?那海商模样、船只名号可还记得?”
徐妙锦见他神色,知他上了心,便细致说道:“王管事说那海商约莫四十岁年纪,面色黝黑,左颊有道疤,不像善类。船只名号没听清,只隐约听到旁人劝他‘莫要再想那‘雾隐’的生意,风险太大’。”
雾隐!
吴铭心中剧震!这是比“混江龙”更核心的代号,很可能指向“夜枭”组织的高层甚至首领!而且,听这意思,“雾隐”似乎近期有某项“生意”出了问题,导致下面的合作者(海商)蒙受了损失,心生怨怼。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锦衣卫在诏狱里严刑拷打未必能挖出的线索,竟在市井码头的醉汉骂街中露出了冰山一角!
“妙锦,你这消息,价值千金!”吴铭难掩兴奋,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狠狠亲了一口。
“王管事人在何处?我想详细问问。”
徐妙锦微微一笑:“我已让他候在外院。就知道你用得着。”
“娘子不愧是闻名应天的女诸生。”
“去去去,那说的是我姐。”
调笑之后,吴铭立刻起身,也顾不得天色已晚,匆匆去见王管事。
详细询问了时间、地点、那海商的相貌口音以及所有能回忆起的只言片语后,吴铭心中已有了计较。
这无疑是一条极其宝贵的民间线索!那个抱怨“雾隐”的海商,显然是与“夜枭”组织有过来往,甚至可能参与过某些秘密行动的人。找到他,或许就能打开通往“雾隐”的缺口!
吴铭立刻密令锦衣卫,根据王管事提供的特征,暗中在码头、酒楼、妓馆等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秘密寻访那个左颊带疤的海商。同时,他也让徐妙锦通过她那条民间暗线,留意相关风声。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吴铭替儿子掖了掖被角,吹熄了灯,搂过徐妙锦便沉沉睡去。
锦衣卫与徐妙锦的民间暗线双管齐下,目标明确:寻找那个左颊带疤、曾抱怨“雾隐”和“混江龙”的海商。这项工作如同大海捞针,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那名曾向吴铭汇报过的锦衣卫小旗再次出现在吴铭的值房,带来了消息。
“大人,有眉目了!”小旗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我们的人在城南一家专做海商生意的脚店(低级客栈)里,发现了符合特征的目标。”
“此人登记名号叫‘阮疤子’,常年在闽浙沿海跑船,最近似乎颇为落魄,欠了店钱,时常醉酒骂街,言语间确实提及过‘雾隐老爷办事不牢’之类的话。”
吴铭精神一振:“人呢?控制住了吗?”
小旗脸上兴奋之色稍褪,露出一丝凝重:“正要禀报大人。我们的人原本计划趁其夜间外出时秘密抓捕,但昨夜盯梢的兄弟回报,入夜后有两名陌生汉子进入阮疤子房间,片刻后屋内传出短促打斗声。”
“等我们的人觉得不对冲进去时,只见阮疤子已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那两名汉子则从后窗逃脱,身手矫健,消失在了巷弄之中。”
“灭口?!”吴铭心中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对方反应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说明阮疤子确实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而“夜枭”组织对可能暴露的环节清理得极其果断。
“现场可留下什么线索?”吴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凶手很专业,没留下明显物件。但我们在阮疤子紧握的手心里,发现了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布料,质地特殊,像是某种海船帆布上常用的厚实麻绸,颜色靛蓝,边缘参差,应是搏斗时从凶手衣物上扯下的。”小旗呈上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碎布。
吴铭接过碎布,仔细摩挲。这布料确实坚韧,染色的靛蓝也非普通百姓常用。这或许是一条指向凶手身份或来源的微小线索。
“还有,”小旗继续道,“我们搜查了阮疤子的房间,找到一个小型防水油布包,藏在床板缝隙里。里面除了少许散碎银两,还有这个。”他递过一枚比铜钱略小、黝黑无光的金属令牌。
令牌入手沉甸,非铁非铜,正面浮雕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飞鸟,鸟喙尖利,双目处镶嵌着微小的暗红色宝石(或是琉璃),在光线下泛着幽光;背面则是一个古篆体的“枭”字!
夜枭令!
吴铭瞳孔骤然收缩!这无疑就是“夜枭”组织的信物!阮疤子果然与这个组织有染,而且级别可能不低,否则不会持有此令。这枚令牌,是迄今为止获得的关于“夜枭”最直接的物证!
“杀人灭口,却留下了令牌……”吴铭沉吟道,“是匆忙间遗漏,还是故意留下示威?或者,这阮疤子本身,就是对方故意抛出来吸引我们视线、甚至误导调查的弃子?”
案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无论如何,令牌是真的,“夜枭”组织的存在已确凿无疑。
“加大对阮疤子过往经历的调查,查清他所有社会关系、跑过的航线、接触过的船只!”吴铭立刻下令,“同时,将这布料的样本和令牌图样,秘密下发至各沿海卫所、市舶司旧人以及我们掌握的民间线人,看有无认得此物或此布料来源的!重点查访近期的船只靠岸记录,特别是船帆有破损或更换记录的!”
“是!”小旗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