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汝桢的被软禁,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整个浙江官场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往日里门庭若市的布政使司衙门,如今变得门可罗雀,官员们人人自危,生怕被牵连进去。
吴铭趁热打铁,利用潘汝桢初步招供提供的线索和方向,指挥手下团队,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般,切入江南官场的肌体,开始剥离那腐烂的脓疮。
通缉海捕文书一发,锦衣卫与地方差役联合行动,很快便在杭州附近一座隐蔽的庄园里,将试图化装逃跑的豪绅张奎抓获归案。这个昔日里在杭州城呼风唤雨的“张百万”,此刻已是丧家之犬,面对锦衣卫的审讯,远不如潘汝桢能扛,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只求活命。
根据张奎的供述,他确实通过贿赂潘汝桢及其党羽,以极低的价格“吃进”了大量官仓流出的粮食。这些粮食一部分被他围积起来,等待粮价更高时抛出牟取暴利;另一部分,则用于供应他名下众多的工坊、田庄,其中就包括那些被强征来的流民劳力,几乎等同于奴隶般的剥削。
“大人…大人饶命啊!”张奎涕泪横流,“小的只是做生意…是潘大人…是潘大人他们非要塞给小的啊!小的也不敢不要啊…”
“除了你,还有谁参与了围积官粮?”吴铭冷声问道。
“还有…还有城东的李家、做漕运生意的赵家…都…都分了一杯羹…”张奎为了减罪,忙不迭地吐出几个名字,皆是杭州乃至浙江有名的豪商巨贾。
与此同时,对仓场、漕运官吏的审讯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锦衣卫的专业手段和吴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攻心下,几名关键的中层官吏终于顶不住压力,开始交代。
他们证实了官仓系统性亏空的事实,并提供了更多粮食被“调拨”出去的细节。这些粮食很少直接进入某一家粮店,而是通过复杂的流程:先以各种名义从官仓调出,进入一些空壳的“常平仓”、“义仓”或者直接由指定的“官商”接收,然后再通过这些中间环节,分散流入像张奎这样的豪绅控制的私人粮库。
而更让吴铭心惊的是,一名负责漕运文书的小吏,在极度恐惧下,透露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信息:有一部分粮食,甚至根本没有流入市场,而是通过漕运的船只,在夜间被秘密转运到了…沿海几处戒备森严的私人码头和海岛仓库!
“私人码头?海岛仓库?”吴铭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囤积粮食需要如此隐秘?甚至动用海岛?他们想干什么?”
联想到江南豪商往往与海外贸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吴铭脑中:这些人,莫非不仅仅是为了囤积居奇,而是…想将粮食走私出海?!卖给倭寇?或是走私到海外牟取暴利?!
这可是资敌叛国的大罪!
吴铭立刻下令,所有调查力量向沿海方向倾斜,重点监控那些被提及的私人码头,并设法查探海岛仓库的情况。
然而,调查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沿海地带,宗族势力强大,地方豪强与海商、甚至可能和某些卫所军官都有勾结,排外性极强。生面孔很难靠近,即便锦衣卫身手不凡,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潜入核心区域查探。
就在调查似乎又要陷入僵局时,一份意外的“大礼”被送到了吴铭面前。
送来这份“大礼”的,竟是潘汝桢!
在被软禁了数日,经历了最初的崩溃、挣扎和绝望的沉默后,这位前布政使似乎想通了什么。他主动要求面见吴铭。
再次见到潘汝桢时,他仿佛苍老了十岁,但眼神却有一种诡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破罐破摔的疯狂。
“吴大人,”潘汝桢声音沙哑,“罪臣…想戴罪立功。”
吴铭不动声色:“哦?潘大人想如何立功?”
潘汝桢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怀中颤抖着摸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的私密账册,放在了桌上。
“这是…罪臣私下记录的一些…往来。”潘汝桢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仅有杭州这几家,还有…松江、苏州、宁波几家参与此事的巨室…以及…以及他们通过海路,‘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粮食的渠道和大致数量…”
吴铭心中巨震!他拿起那本小小的账册,快速翻阅。上面用极小的字,记录着一笔笔 cryptic(隐秘)的款项往来、粮食出入、以及一些代号和地名!其中果然多次提到了“海岛丙字库”、“私港夜舶”等字眼!
这简直是捅破天的证据!不仅坐实了走私的可能性,更将整个江南最顶层的几家豪商巨室都牵扯了进来!其范围之广、涉及金额之巨,远超之前想象!
“你为何…”吴铭看向潘汝桢,目光锐利。他不相信潘汝桢会突然良心发现。
潘汝桢脸上露出一丝惨笑:“罪臣已是将死之人,无所求了。只求…只求大人能看在罪臣此番…此番‘立功’的份上,保全罪臣一家老小的性命…给他们留条活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和怨毒:“而且…那些人…他们见罪臣失势,便想弃车保帅,甚至…甚至派人暗示罪臣‘自我了断’!既然他们不仁,就休怪罪臣不义!”
原来是内部起了龌龊,分赃不均或是灭口威胁,导致潘汝桢彻底反水!
吴铭心中了然。他收起账册,沉声道:“你的家眷,若无参与罪行,本官可奏明陛下,酌情宽宥。但你的罪,仍需国法论处。”
“罪臣…明白…谢大人…”潘汝桢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拿到了这本堪称“核弹”级别的私账,吴铭立刻调整部署。他一边派人根据账册上的线索,加紧核实沿海走私情况,一边将账册涉及的其他府县的豪商名单及罪证,以六百里加急密奏的形式,直送御前!
他知道,案子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是浙江一省之事,而是波及整个江南乃至东南沿海的巨大窝案、串案!必须由皇帝亲自定夺下一步的行动规模!
紫禁城,乾清宫。
朱元璋看着吴铭送来的密奏和那本私账的抄本,脸色铁青,握着奏疏的手因为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
“好…好一群蛀虫!好一群硕鼠!”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冰冷彻骨,“吃着大明的饭,挖着大明的根!竟敢私卖官粮,资敌通海!他们是想造反吗?!”
盛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朱元璋眼中杀机弥漫。
他立刻下达了一连串密旨:
着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即刻抽调精干力量,南下支援吴铭,听从调遣!
着兵部,暗中调动附近忠诚可靠的卫所兵马,随时待命,准备查封相关豪族产业、码头仓库!
着刑部、都察院,准备相关空白驾帖(逮捕令),一旦证据确凿,立即抓人!
杭州城,乃至整个江南的上层圈子,开始弥漫一种莫名的恐慌。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那些参与了围积走私的豪商巨贾。他们发现,平日里打点顺畅的官府关节,突然变得“不好使”了。送去各衙门的拜帖和“心意”被原封不动地退回,相熟的官员要么称病不出,要么见面后闪烁其词,语焉不详。就连一些手握兵权的卫所旧识,也突然变得“公务繁忙”,避而不见。
同时,他们设在运河、沿海的私人码头和仓库周围,开始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看似闲散的脚夫、渔民,但那锐利的眼神和彼此间默契的配合,绝非普通百姓。几艘试图夜间出海的货船,竟被不明身份的快船“礼貌”地逼回了港口,对方亮出的令牌让船主心惊胆战,不敢多问。
“风声不对!”宁波府一位以海贸起家的巨商沈荣,在密室中对几位同样参与此事的盟友焦急道,“官面上的路子突然全断了!码头也被盯死了!潘汝桢那边彻底没了音信,怕是…怕是出大事了!”
“难道是京城来的那个吴铭?”另一人脸色发白,“他不就是在查流民和贪墨吗?怎会查到海上的事?”
“蠢货!官仓亏空那么多粮食,真当朝廷是傻子吗?定然是那吴铭顺藤摸瓜,摸到我们头上来了!”沈荣咬牙切齿,“潘汝桢那个废物!肯定是他把我们卖了!”
密室中一片死寂,众人脸上皆露出恐惧之色。他们深知,平时欺行霸市、贿赂官员,最多算是豪强劣绅,但若走私粮草、资敌通海的罪名坐实,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现在怎么办?要不然…赶紧把岛上的存货处理掉?哪怕亏本卖给番商?”有人慌乱地提议。
“来不及了!码头都被盯死了,船根本出不去!”沈荣烦躁地踱步,“为今之计,只有断尾求生!”
“如何断尾?”
“立刻销毁所有账册、信件!让那些知道内情的船老大、账房先生…‘闭嘴’!”沈荣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还有,推出几个替罪羊,把围积粮食的事认下来,就说是为了平抑粮价,绝口不能提海上一个字!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这…能行吗?那吴铭可不是好糊弄的…”
“不然还能怎样?难道等着锦衣卫上门抄家吗?!”沈荣低吼道,“只要海上那条线查不到实证,光凭围积,我们最多是罚没家产,还不至于掉脑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类似的密谈,在苏松杭嘉湖等地的深宅大院里同时上演。这些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巨鳄们,在感受到真正的危险降临时,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和冷酷。一时间,各地暗流汹涌,许多关键的账册、文书被投入火盆,一些知晓核心秘密的中下层管事、船工莫名“失踪”或“暴病身亡”。
与此同时,各种试探和“投石问路”也开始了。
几位在野却影响力巨大的江南致仕元老,纷纷以“关心桑梓”、“恐地方动荡”为由,向吴铭递来名帖,或写信,言语间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旁敲侧击,为某些人家说项,希望钦差大人能“体谅地方实情”、“稳定为重”。
甚至有一些打扮体面的豪商代表,试图通过吴铭随行人员的关系,送上巨额“程仪”,言辞恳切,只求“见钦差大人一面”。
对于所有这些,吴铭的回应一律是:元老名帖,收下存档,不予接见;说项书信,留中不发;至于贿赂,直接连人带银扔出驿馆!
态度强硬,油盐不进。
这让那些豪绅们更加恐慌。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钦差,完全不像他们以前打交道的任何官员,不按常理出牌,软硬不吃,仿佛一块毫无缝隙的钢铁!
“大人,对方开始销毁证据、杀人灭口了。”锦衣卫校尉向吴铭汇报着最新的监控情况,“我们监视的几个目标,昨夜都有异常动静。是否立刻动手抓人?再晚,恐怕关键证据就都没了!”
吴铭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杭州城的夜景,目光冷静得可怕。
“不急。”他缓缓道,“他们现在如同惊弓之鸟,越是慌乱,越容易出错。让他们销毁,让他们灭口。他们每销毁一份证据,每多害一条人命,将来在陛下面前,他们的罪孽就加重一分!我们现在的重点,不是阻止他们,而是盯紧他们,记录下他们的一切行动!这都是他们罪加一等的铁证!”
“可是…万一真让他们把关键证据都…”
“关键证据?”吴铭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最好的证据,从来不是账本,而是人!是那些被他们抛弃、被他们灭口‘未遂’的人!告诉兄弟们,盯紧他们的‘清理’行动,必要时,‘帮’他们一把,把那些他们想除掉的人,‘救’下来!”
校尉眼睛一亮:“大人英明!属下这就去安排!”
“还有,”吴铭补充道,“沿海那边,尤其是那几个海岛仓库,是重中之重!告诉毛指挥使派来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摸上去,拿到最直接的证据!哪怕只是确认粮食的存在和数量!”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