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罗列着“十大罪”的弹劾奏章还在通政司的流程中打转,尚未正式呈抵御前之时,几份来自扬州、看似毫不相干的“附件”和“报告”,却已通过特殊渠道,先一步摆放在了朱元璋的案头。
毛骧“例行”汇报葛弘文案进展时,“顺便”附上了葛家与海匪往来密信、雇佣契约以及死士口供的节选,那上面“破坏漕运”、“劫掠府库”的字眼触目惊心。
太医院院使在例行请脉时,“偶然”提起扬州府送来一份关于牛痘接种的详实报告,数据清晰显示接种区域天花发病率骤降,人口得以保全,并“顺便”赞叹吴知府推广此法“活人无数,功在千秋”。
户部一份关于扬州府近期税赋入库情况的例行简报,则用枯燥的数字清晰地显示,在“平准商行”体系运行后,扬州商税大幅增加,而民生支出占比反而下降,国库和地方财政双双受益。
这些零散的信息,看似无意,却如同拼图一般,在朱元璋那颗多疑却无比敏锐的脑中,迅速拼凑出与那“十大罪疏”截然不同的图景。
当那份由周缙等御史联名的弹劾奏章终于按流程送到他面前时,朱元璋只是粗略扫了一遍,便冷笑一声,将其扔到了一边。
“沽名钓誉,党同伐异!”他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的评语,语气中充满了对朝臣党争的厌恶。
在他心中,孰是孰非,早已有了判断。吴铭在扬州的手段或许激烈,行事或许与众不同,但其所做的一切,目的清晰,成效显着,且最终受益的是朝廷、是国库、是百姓!而这些御史,只会在那里夸夸其谈,捕风捉影,其用心无非是替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江南豪强张目,甚至是为葛弘文之流鸣冤叫屈!
然而,尽管心中厌弃这份弹劾,朱元璋却并未立刻下旨申饬周缙等人,反而将奏章留中不发。
帝王心术,深如渊海。
吴铭功劳太大,风头太盛,又如此年轻,且与徐达这等勋贵联姻。适当的敲打和制衡,是必要的。让这份弹劾悬在那里,如同一把无形的剑,既能警示吴铭不可居功自傲,也能让朝中那些眼红之人暂时满足,维持朝局的微妙平衡。
他只是私下对毛骧吩咐了一句:“盯着那几个跳得欢的御史,看看他们都和谁来往。”
“是。”毛骧心领神会。
扬州府衙。
吴铭很快通过徐达的渠道,得知了皇帝对弹劾的态度——厌弃,但留中不发。
他松了口气,却又更加警惕。皇帝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但“留中不发”也意味着隐患未除,那把剑依旧悬在头顶。
他更加快了交接的步伐,同时将扬州最后的各项工作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把柄。
然而,就在他以为风波暂息,只待安然离任之时,一场真正的惊天巨变,却毫无征兆地从金陵传来!
这一日,一匹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快马,如同疯了一般冲入扬州城,马上骑士甚至来不及通传,便直扑府衙,声音凄厉而惶恐:
“陛下!陛下骤染重疾!昏迷不醒!京城戒严!太子殿下令,召所有重臣即刻返京议事!吴大人,速速返京!”
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瞬间将吴铭劈得目瞪口呆!
朱元璋病了!而且是大病昏迷!京城戒严!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远比任何政敌的弹劾都要可怕百倍!皇帝是他一切权力和改革的根基所在!一旦皇帝有什么不测,朝局必将瞬间天翻地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他的新政,他的功劳,甚至他的性命,都可能在新一轮的权力洗牌中变得岌岌可危!
吴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脚瞬间冰凉。
“消息…确切吗?”他声音干涩地问道。
“千真万确!宫中已传出消息,太医束手!京城九门已闭!这是太子殿下发出的紧急诏令!”信使气喘吁吁,面色惨白。
王伯、李千户等人闻讯赶来,皆面色骇然,不知所措。
吴铭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绝不能乱!
皇帝病重,太子朱标监国。但朱标性格仁厚,能否在如此危急关头稳住局势?那些潜伏的政敌,那些曾被朱元璋强力压制的各种势力,是否会趁机反扑?
而他吴铭,作为皇帝一手提拔、近期又风头极劲、且得罪了无数人的“幸进之臣”,必然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刻返京,无异于踏入龙潭虎穴!
但他没有选择。太子诏令已下,他必须立刻返京!
“李千户!”吴铭猛地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着一丝决绝,“立刻点齐五十名最精锐的骑兵,随我即刻轻装返京!王伯,你留下,与接任官员完成最后交接,稳住扬州大局,切记,一切以稳为主,勿再推行任何新政!”
“伯爷,京城此刻…”王伯满脸忧色。
“我知道。”吴铭打断他,眼神锐利,“越是此时,越要回去。躲在这里,反而死路一条。”
他迅速收拾好最重要的文书印信,尤其是那份《扬州新政条陈》和证明他清白的关键证据副本。
临行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城市。扬州的新政刚刚萌芽,却不得不戛然而止。未来的命运,已不由他掌控。
他的命运,乃至整个大明的命运,似乎都系于金陵深宫中那位老人的病情之上。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