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内的积弊被快速清扫,新的办事流程被建立起来,效率肉眼可见地提升。市面上,由于严打哄抬物价和欺行霸市,民生得以初步稳定,普通百姓和小商户对这位“吴青天”交口称赞。
然而,阳光越猛烈,阴影也就越清晰。
那些被触动了根本利益的乡绅豪强、以及与戴德儒等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势力,并未坐以待毙。明面上的对抗在圣旨和京营兵马的威慑下消失了,但暗地里的抵触和算计却开始滋生蔓延。
清丈田亩的政令已发往各县,但反馈回来的消息多是“正在筹备”、“困难重重”、“乡老耆宿颇有微词”。显然,地方上的阻力比扬州城内更大、更隐蔽。
这日傍晚,吴铭刚处理完一批公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王伯便递上来一份制作精美的请柬。
“伯爷,扬州商会几位头面人物联名递来的帖子,说是在瘦西湖畔的‘春熙园’设下薄宴,一是为大人前番受惊压惊,二是庆贺扬州拨乱反正,三也是想向大人陈述些本地商贾的‘肺腑之言’。”
吴铭接过请柬,入手光滑,带着隐隐熏香,一看就价值不菲。他嗤笑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什么好心。压惊?庆贺?怕是鸿门宴吧。”
王伯面露忧色:“伯爷明鉴。这些人盘踞扬州多年,树大根深,与各地官员乃至京中都有牵连。戴德儒倒了,他们却未必伤筋动骨。此番邀约,怕是来探口风,甚至…施压的。不如称病推了吧?”
“推?”吴铭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不去,倒显得我怕了他们。正好,我也想去听听他们的‘肺腑之言’,看看这扬州的水到底有多深。告诉来人,本官准时赴约。”
他心里清楚,这场宴席,是躲不过去的交锋。治理地方,光有雷霆手段不够,还得有怀柔博弈,至少得知道对手在想什么。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瘦西湖畔的春熙园更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与白日里肃杀的府衙气氛截然不同。
吴铭只带了王伯和两名精干护卫便装前往。一到园子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几位富态商人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扬州盐商总会的会长,姓沈,据说家财巨万,在朝中也颇有门路。
“哎呀呀,吴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快请快请!”沈会长热情得近乎谄媚,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躬身作揖。
吴铭面上带着公式化的微笑,拱手回礼:“诸位老板太客气了。本官公务繁忙,来迟一步,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大人为扬州百姓操劳,是我等之福!”沈会长一边引路,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吴铭。见他年纪虽轻,但步履沉稳,眼神清明,并无寻常年轻官员初见这等奢华场面时的局促或贪婪,心中不由多了几分警惕。
宴席设在水榭之中,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歌舞伎翩翩起舞,极尽奢华。席间,众商人轮番向吴铭敬酒,言语间多是吹捧奉承,称赞他年轻有为,铁面无私,为扬州除了一大害。
吴铭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显得十分豪爽,但内心oS不断:“糖衣炮弹开始了…这酒不错,估计一壶够普通百姓一家吃半年…这拍马屁的功夫,放我们公司都能当销冠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似乎愈发融洽。沈会长见时机差不多,终于轻咳一声,挥退了歌舞乐师,水榭内顿时安静下来。
“吴大人,”沈会长笑容不变,语气却郑重了几分,“今日请您来,一是聊表敬意,二来,我等扬州商贾,也确实有些心里话,想对父母官倾诉倾诉。”
“哦?沈会长但说无妨。”吴铭放下酒杯,做出倾听状。
“大人明鉴。”沈会长叹了口气,面露愁容,“戴潘二人倒行逆施,盘剥商民,我等亦是苦之久矣。如今大人拨云见日,我等自是欢欣鼓舞。只是…近来大人推行新政,清丈田亩,严查税赋,力度空前,这…未免让底下人心惶惶啊。”
另一名绸缎商接口道:“是啊大人,生意之道,在于流通。如今风声鹤唳,许多商户畏首畏尾,不敢进货,不敢扩产,长此以往,恐怕市面凋敝,最终受损的还是百姓和朝廷的税源啊。”
又有人道:“清丈田亩自是朝廷德政。只是扬州地情复杂,许多田亩历经战乱、水患,界址模糊,产权更迭频繁,若一味强求,恐生事端,激起民变…那就非我等所愿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表面上是陈述困难,为民请命,实则句句都在暗示新政过激,希望吴铭能高抬贵手,放缓步伐,甚至暗示只要肯通融,自有“心意”奉上。
吴铭静静听着,脸上笑容不变,手指却轻轻敲着桌面。
等到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诸位老板的担忧,本官明白了。市面繁荣,确是根本;清丈田亩,也需稳妥。这些,本官自有考量。”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不过,本官也有几点不解,想请教诸位。”
“大人请讲。”
“其一,戴潘盘剥之时,诸位似乎并未如此‘人心惶惶’,反而多有合作,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为何到了本官依《大诰》、按律法办事时,反而就‘畏首畏尾’了?莫非守法比违法更难?”
众人脸色顿时一僵。
“其二,诸位担忧清丈激起民变。本官倒要问,民变因何而起?是因朝廷丈量本属于朝廷的田亩,还是因豪强侵占民田、隐匿赋税,致使小民无立锥之地、活不下去所致?”吴铭的声音渐冷,“诸位皆是扬州翘楚,名下田产商铺无数,可曾有过‘畏首畏尾’,担心自家田亩界址不清?”
水榭内鸦雀无声,方才还热情洋溢的商贾们,此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角见汗。这位年轻官员,不仅不吃捧,言辞竟如此犀利直白,句句戳在心窝子上。
沈会长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大人言重了,言重了…我等绝无他意,只是…只是盼着扬州安稳…”
“扬州自然要安稳。”吴铭打断他,站起身,“但安稳,不是建立在默许贪腐、纵容兼并、损害朝廷税基和百姓生计之上的虚假繁荣!”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新政必行,清丈必搞!这是陛下的旨意,亦是国策!诸位皆是聪明人,当知顺势而为的道理。以往如何,本官可暂不深究。但从即日起,凡守法经营、如实申报田亩税赋者,本官必保障其合法之利,府衙亦将尽力提供便利,助其经营。”
“但若有人阳奉阴违,暗中阻挠,甚至想试探本官底线…”吴铭冷笑一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那就休怪本官,用这扬州城的规矩,《大诰》的规矩,来和他讲道理了!”
说罢,他拱了拱手:“酒足饭饱,多谢诸位盛情。府衙公务繁忙,本官先行一步。”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带着王伯,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满座目瞪口呆、脸色难看的富商巨贾。
走出春熙园,夜风一吹,吴铭长舒一口气,骂了一句:“妈的,跟这帮老狐狸吃饭真累,光顾着打机锋了,都没吃饱!”
王伯在一旁低声道:“伯爷,今日是否太过…强硬了?只怕彻底将他们推向对面。”
“强硬?”吴铭哼了一声,“王伯,你信不信,我今晚要是软一点点,明天他们就能把我当软柿子捏,各种幺蛾子都能飞出来。对付这些人,就得把底线划得清清楚楚,亮明肌肉。他们怕了,才会老实一阵子。”
他抬头望了望扬州城的夜空,星光黯淡。“更何况…真正的硬骨头,还没开始啃呢。这帮地头蛇,不过是前菜。”
回到府衙书房,桌上又放着一封来自金陵的信。拆开一看,依旧是徐妙锦清秀的字迹。除了日常的关心,信末却多了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
“闻扬州商贾惯以‘春熙’、‘瘦西’之宴待客,席间多珍馐,然易伤脾胃。兄台劳顿,饮食更需清淡,勿贪口腹之欲,可命人常备绿豆汤或薄荷饮,清热解毒为上。”
吴铭看着信,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这自家夫人还是跟恋爱那会一样调皮…当然,消息可真灵通。她这是在提醒自己,宴无好宴,小心饮食,甚至暗示可能有人下绊子?还是单纯的警告自己别做渣男?
他将信纸贴近鼻尖,仿佛能闻到那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香。
“知道了。”他轻声自语,嘴角却忍不住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