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顺流而下,日夜兼程。吴铭弃了车马劳顿,反倒得了些许清闲。白日里,他与孙、李两位算学博士探讨账目核查之法,将自己现代审计中的抽样、交叉验证、分析性复核等概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和方式灌输给他们;夜晚则独自凭栏,望着江上月色与两岸灯火,脑中不断推演着抵达江南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及应对策略。
沿途州县似乎早已接到邸报,但吴铭的船队行踪隐秘,并未惊动地方。偶尔在较大的码头停靠补给,也能听到一些关于“钦差清丈使”即将南下的议论,多是忧心忡忡,或语带讥讽,鲜有期待之词。吴铭只作不知,冷眼旁观。
数日后,官船悄然驶入扬州地界。
时值暮春,江南已是草长莺飞,烟雨朦胧。运河两岸,田畴阡陌纵横,村落炊烟袅袅,市镇店铺林立,舟楫往来如织。好一派鱼米之乡、繁华富庶的景象。
然而,在这片温润柔美的水乡风光之下,吴铭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运河上往来的漕船似乎比往常更多,且吃水颇深,显然装载沉重。沿岸一些看似普通的货栈,守卫却异常森严。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些衣着光鲜、却眼神警惕的汉子,在码头茶馆间看似闲坐,目光却扫视着过往船只。
“这扬州……看着热闹,暗地里绷得够紧啊。”李千户按着刀柄,低声对吴铭道。他行伍出身,对这种紧张气氛尤为敏感。
吴铭点点头,不动声色:“吩咐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亮明身份。”
官船没有在繁华的扬州主码头停靠,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驶入了城西一处相对偏僻、由漕运衙门管辖的小码头。这里早已有一名穿着从六品官服的中年官员,带着几名小吏和漕丁,打着油伞,在细雨中等候。
船刚靠稳,那官员便快步上前,对着走下跳板的吴铭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下官扬州府漕运判官周文斌,恭迎钦差大人!知府大人及阖城官员本应在主码头迎候,得知大人体恤,微服简从,特命下官在此等候,听候差遣!”
话说得漂亮,既解释了为何只有他一个低阶官员来接,也表达了扬州官面上的“敬意”。
吴铭打量了一下这位周判官。四十岁上下年纪,面容清瘦,眼神还算清明,官袍洗得有些发白,在这富庶的扬州地界,显得有几分寒酸。
“周判官不必多礼。”吴铭语气平和,“本官此行,是为公务,不讲究虚礼。舟车劳顿,先行安顿吧。”
“是是是!馆驿早已备好,请大人随下官来。”周文斌连忙侧身引路。
所谓的馆驿,并非城中的官方驿馆,而是位于漕运衙门附近的一处清静院落,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院子不大,但干净整洁,一应物事俱全,仆役也都是生面孔,动作拘谨。
吴铭心中了然,扬州官府这是既不想怠慢,又不想让他过多接触外界,特意选了这么个地方。
安顿下来后,周文斌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一路辛苦,是否先歇息几日?知府大人言道,待大人休整好后,再择日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接风就不必了。”吴铭打断他,“本官时间紧迫。明日一早,请周判官将扬州府近年来的鱼鳞图册、赋税黄册、漕粮收支账目,以及相关吏员名册,送至本院。本官要先看看。”
周文斌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但不敢拒绝,只得应道:“是,下官明日便去府衙禀明,尽快将账册送来。”
“不是尽快,是明日午时之前,必须送到。”吴铭语气加重了一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周文斌身子一颤,连忙低头:“是!下官明白!明日午时前,定当送到!”
“嗯,有劳周判官了。下去吧。”吴铭挥了挥手。
周文斌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后背竟已惊出一层细汗。
待他走后,吴铭对孙、李二位博士道:“二位先生,明日账册一到,便要辛苦你们了。重点核对田亩数与赋税额度的匹配、历年数据的勾稽关系、以及漕粮征收、运输、损耗的各项记录。发现任何疑点,即刻标记出来。”
“卑职遵命!”两位博士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光芒,他们是技术型官员,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和较真的劲头。
又对李千户道:“李千户,让你的人便装出去,在城里城外转转。听听市井之言,看看码头漕运,尤其留意各处的粮仓、货栈。但记住,只带眼睛耳朵,不准生事。”
“末将明白!”
众人领命而去。
吴铭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江南的细雨依旧靡靡地下着,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气息,沁人心脾,却也仿佛隐藏着无数难以捉摸的秘密。
这扬州府,果然如预料般,表面恭顺,内里戒备。知府等人避而不见,只派来个无关紧要的漕运判官应付,显然是打着拖延和观察的主意。
但他们恐怕打错了算盘。吴铭根本没打算按常理出牌,去和他们进行无休止的官场应酬和扯皮。他要用最快的方式,直插核心——查账。
只要账本送来,他就有信心从中找到突破口。任何完美的谎言,在数据面前,都会露出马脚。
当然,他也清楚,对方敢送账本,必然已经做过手脚。但这恰恰是他期待的——做得越完美,往往越容易在专业和系统的核查下暴露出逻辑矛盾。
夜色渐深,扬州城华灯初上,秦淮河的歌舞丝竹声隐隐传来,一派太平盛世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