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的行动极快。次日一早,一支轻简的车队便驶出了北平城,直奔东北方向的古北口关隘。除了王伯和四名护卫,吴铭只带上了那名精于核账的文书乙,并未通知布政使司或都指挥使司——他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名义上,是钦差御史体恤边关将士辛苦,携带了些酒肉前去“犒劳”。实际上,吴铭的马车上还藏着从布政司档案库摘抄的关于送往古北口粮秣的详细记录副本,以及“兴隆车马行”相关的送货单据。
越往北走,地势越发险峻,寒风也愈发凛冽。古道蜿蜒于群山之间,残雪未消,更添几分苍凉肃杀。沿途可见废弃的烽燧和残破的堡寨,提醒着人们这里曾是前线战场。
古北口关城依山而建,气势雄浑,但墙垣之上明显可见刀劈斧凿和烟熏火燎的旧痕。守关的士卒穿着臃肿的棉甲,脸庞被北风吹得皲裂通红,眼神却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方。见到吴铭的钦差仪仗和公文,不敢怠慢,急忙通报。
守关千户孙百川很快迎了出来。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一身戎装沾着尘土,看起来倒像是个常驻边关的悍将。他显然没料到会有钦差突然到来,脸上带着几分惊讶和不易察觉的紧张,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军礼。
“末将古北口守备千户孙百川,参见御史大人!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孙千户不必多礼。”吴铭下马,神色和煦,“本官奉旨巡按北平,听闻将士们戍边辛苦,特备了些薄酒粗肉,前来犒劳一番。”
孙百川连声道谢,将吴铭一行人迎入关城内。所谓的关城,其实就是个加固了的军营,房舍低矮简陋,四处弥漫着马粪、皮革和炊烟混合的气息。
吴铭先是煞有介事地视察了关防,登上城墙远眺了一番塞外风光(光秃秃的山岭,没什么好看),对守军将士的辛劳表示了一番慰问和赞赏,然后便下令将带来的酒肉分发下去。
士卒们见到酒肉,顿时欢声雷动,气氛热烈了许多。孙百川脸上的紧张也稍稍缓解,陪着笑脸邀请吴铭去他的千户所值房用茶。
寒暄片刻,吴铭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孙千户,如今边关可还安宁?粮秣军械供给可还及时充足?将士们衣食可有短缺?”
孙百川立刻挺直腰板:“回大人!托陛下洪福,近来并无大股鞑子犯边。粮秣军械按月送达,并无短缺!将士们皆感念皇恩,定当恪尽职守,保境安民!”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标准答案。
吴铭点点头,表示满意。随即,他眉头微蹙,露出些许困扰之色:“如此便好。只是本官在布政司核查旧账时,发现往年送往古北口的粮秣记录,似乎与库存归档有些许出入。或许是文书誊抄之误,但也需核对清楚,以免将来户部稽核时生出事端,反让将士们受委屈。”
他语气温和,完全是一副为对方着想、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知孙千户可否行个方便,让本官随行的书吏,核对一下近一年来的粮秣入库记录与仓廪实际库存?只需片刻即可,也好让本官回去销了这桩疑案。”
孙百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虽然极快掩饰过去,但如何逃得过吴铭的眼睛。
“这……大人,仓廪重地,恐有不便……而且账目琐碎,岂敢劳烦大人……”他试图推脱。
“诶,无妨。”吴铭笑得越发和善,“本官这书吏就是做这个的,熟门熟路。只是核对一下数字,绝不会扰动军储。孙千户戍边劳苦,本官岂能因账目小事让你日后为难?查清楚了,对你也是一件好事。”
他句句在理,又抬出钦差的身份,孙百川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额角竟隐隐渗出汗来。他迟疑片刻,终究不敢硬抗钦差,只得勉强点头:“既如此……末将遵命。只是仓廪狭小,还请大人稍候,容末将先去安排一下。”
吴铭心中冷笑,安排?怕是想去紧急“安排”吧。他岂会给这个机会?
“何须劳烦千户亲自安排?让下面的人带路即可。王伯,你陪这位军爷一起去,协助书吏核对。”吴铭直接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王伯立刻应声,站到了一名孙百川的亲兵旁边。那亲兵看向孙百川,孙百川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
文书乙在王伯和那名脸色发白的亲兵带领下,前往粮仓。吴铭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孙百川喝茶闲聊,询问边关风土人情,仿佛刚才只是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孙百却如坐针毡,答话心不在焉,眼神时不时瞟向粮仓的方向。
约莫半个时辰后,文书乙和王伯回来了。文书乙手中拿着几本账册,脸色凝重,对吴铭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王伯则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
“大人,核对完毕了。”文书乙躬身道,“确有……些许出入。”
孙百川霍然站起,脸色煞白。
吴铭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变得冰冷锐利,看向孙百川:“孙千户,这‘些许出入’,是怎么回事?是账记错了,还是……粮秣根本没足额入库?!”
最后的问话,已然带上了钦差的威严和压迫!
仓廪之弊,终于在古北口这寒风凛冽的边关上,被撕开了一道清晰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