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吱吱呀呀地驶入大同城时,吴铭的第一感觉是——硬。
不同于南京城的王气繁华、秦淮河的软红十丈,大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粗粝、坚硬、务实,甚至有些压抑的军事化风格。
城墙高厚,绝非南方州府可比,墙体上遍布战火和风雨留下的斑驳痕迹,如同老兵身上的伤疤。城门口守卫的兵士数量众多,披甲执锐,眼神锐利,检查路引文书一丝不苟,盘问得比沿途任何关卡都要详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牲口粪便、尘土和金属锈蚀混合的味道。
城内街道还算宽阔,但路面是压实的黄土,车马过后便扬起阵阵尘烟。两旁店铺招牌朴素,多是“张记铁铺”、“王家伙房”、“赵家马掌”之类实用营生,少见南方常见的绸缎庄、书画店、高级茶楼。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色被塞外的风吹得黝黑粗糙,衣着以灰、褐等耐脏的颜色为主。军民混杂,时常能看到成队的兵卒巡街而过,或者三五军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驰过,百姓纷纷避让。
整个城市仿佛一个巨大的、时刻运转着的军事堡垒和后勤基地,生活的精致与闲适在这里是一种奢侈。
吴铭按照规矩,先去大同府衙报到。
府衙倒是比想象中气派些,但也透着一股武人的简练,没什么多余的装饰。门房听说是新来的知事老爷,态度还算恭敬,但眼神里带着几分边地胥吏特有的审视和油滑。
通传之后,他被引至二堂拜见上官——大同知府,周维庸。
周知府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穿着鸂鶒补子的青色官袍,看起来像个文人。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绷,眼神里也少了些江南官员的圆滑,多了几分边吏特有的谨慎和务实。
“下官吴铭,奉吏部文书,前来报到,拜见府尊大人。”吴铭依足礼数,递上委任文书和路引。
周知府接过文书,仔细验看,又上下打量了吴铭一番,脸上没什么表情:“吴知事?原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正是下官。”
“嗯。”周知府放下文书,语气平淡,“京官外放,又是御史出身,来我这大同边陲之地,倒是委屈了。”
吴铭听出这话里的试探,忙道:“不敢。能为国守边,安顿民生,乃是下官本分。况大同乃九边重镇,地位紧要,下官能来此历练,实乃幸事。”
周知府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场面话没什么兴趣,直接切入正题:“既来了,便是同僚。大同不比京师,这里情况复杂。蒙元残余时常扰边,军务为先,民政诸事,皆需让位于此。府衙之内,你主要负责刑名、粮册、安抚流民等事务,具体章程,王通判会与你交接。”
他语速很快,没什么客套:“如今秋粮入库在即,各卫所催逼甚紧,去年尚有亏空,今年断不能再有差池。此外,近日又有小股流民自北边逃来,安置起来也是麻烦事。这些,你都要尽快熟悉起来。”
吴铭暗暗咂舌,这上岗引导简单粗暴,直接甩任务过来。「好嘛,KpI直接下达:保证军粮,处理流民。还真是边地风格,一点不拖泥带水。」
“下官明白,定当竭力以赴。”
“住处已为你安排在后衙廨舍,条件简陋,将就些吧。若有不明之处,多问王通判,亦可来寻我。”周知府挥挥手,示意谈话结束,“下去交接吧。”
“下官告退。”
退出二堂,自有书吏引他去见那位王通判。通判是知府的佐官,位在知事之上。王通判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看起来倒是和气些,但眼神里也透着精明。他笑着和吴铭寒暄了几句,话里话外却是在打听他京中的背景和得罪了谁被贬到此地。
吴铭含糊应付过去。王通判也不深究,很快拿出一堆账册、卷宗。
“吴知事,这是近年大同府的粮册、刑名案卷、户籍黄册…哦,还有这些是各卫所历次催粮的公文…这些是近来流民登记的册子…”王通判指着桌上堆得半人高的文书,笑眯眯地说,“周府尊吩咐了,让您先熟悉熟悉。秋粮征收和下官驿发放的事,眼看就要忙起来了,您可得尽快上手啊。”
看着那浩如烟海的故纸堆,吴铭感觉一阵头皮发麻。这信息量,比他在都察院看到的还要庞大和琐碎。
内心oS:「这数据迁移和熟悉工作也太硬核了…连个数据库查询都没有,全靠人工翻阅!」
但他面上只能保持微笑:“有劳王大人,下官定当尽快熟悉。”
抱着沉重的卷宗,跟着胥吏来到分配给他的廨舍。房间不大,一床一桌一椅,四壁空空,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窗户糊着厚纸,显得有些阴暗。唯一的优点是,还算干净。
将卷宗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吴铭环顾这个简陋的“新办公室”兼“宿舍”,长长吐了一口气。
旅途的疲惫此刻涌了上来,但他顾不上休息。他知道,在这里,没人会因为他是京官出身就高看一眼,也没人会因为他曾经“简在帝心”就对他客气。边地只认实力和实效。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关于粮册的卷宗,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翻开来。
密密麻麻的数字、地名、人名、粮食种类、计量单位……看得他眼花缭乱。而且许多账目似乎颇有年头,格式不一,记录也显得有些混乱。
「看来第一步,是进行数据清洗和标准化…」吴铭苦中作乐地想,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尝试理清头绪。
看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发现了好几个疑点:某些卫所的粮食需求量年年增长,远超其额定兵员;某些地方的粮库损耗率奇高;还有一些陈年旧账,似乎至今未能平账……
内心oS:「好家伙,这项目还没开始,就发现这么多历史遗留问题和潜在bug…」
窗外,传来巡夜兵卒整齐的脚步声和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提醒着他这里与南京截然不同的环境。
吴铭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塞北的风透过窗纸的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点燃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继续埋首于卷宗之中。
新的项目,挑战远超预期。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却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数据混乱?流程不清?历史包袱重?没关系,这才是体现项目经理价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