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走出乾清宫,阳光刺目,他却感觉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水中捞出。朱元璋那番近乎托孤的惊心话语,那双看透人心却又充满无尽忧虑的眼睛,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没有回府,而是依旨等在宫门外。不久,便看到徐达面色沉重、眼带血丝地从宫内出来。翁婿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了然。没有多言,徐达只是微微颔首,便大步离去,他还有太多事情需要部署。
当夜,宫中传出消息:陛下病情反复,再次陷入昏迷。
这一次,所有人都明白,大限将至。
整个金陵城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呼吸,所有的喧嚣都沉寂下来,只剩下无边的压抑和等待。军队悄然接管了所有要害街道,锦衣卫的缇骑如同幽灵般巡梭,监视着每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
吴铭待在家中,闭门不出,心中却如海潮般汹涌。他知道,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充满未知的时代即将开启。而他,一个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空的灵魂,却阴差阳错地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心,甚至被赋予了难以想象的重任。
金陵城中万籁俱寂,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丝凄清。
突然,一阵沉重、悠长、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钟声,自紫禁城中骤然响起!
一下、两下、三下…
钟声连绵不绝,悲怆而肃穆,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丧钟!
皇宫方向,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和骚动。
吴铭猛地从床上坐起,推开窗户,听着那宣告着一个时代终结的钟声,心脏如同被巨锤击中,久久无法呼吸。
洪武大帝,朱元璋,驾崩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所带来的震撼和茫然,依旧难以言喻。那个从乞丐到皇帝,开创大明基业,以铁腕统治这个帝国的巨人,终究还是倒下了。
很快,府外街道上传来兵马调动的沉重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更加密集的巡逻队开始上街,厉声呵斥着任何胆敢开门窥探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恐惧。
天还未亮,正式的讣告便由快马传遍全城,继而将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全国各府州县及边疆军镇。
“太祖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宾天!”
举国哀悼。
太子标在先帝灵前痛哭继位,在魏国公徐达、凉国公蓝玉(注:此时蓝玉尚未案发)、以及李景隆(曹国公李文忠之子)等手握实权的淮西勋贵武将集团的坚定拥护下,迅速掌控了京畿防务,安抚了惶惶人心。中书省残余官员及六部堂官,在此大势下,亦皆表示效忠。
国丧礼仪依制进行,繁琐而庄重。吴铭身着丧服,随班哭临,心中充满了对那个时代巨人的复杂哀思,以及对未来的深切不确定。
新帝朱标,年号“建文”,但此建文非彼建文。此时的朱标,已过不惑之年,多年太子生涯,深受朱元璋悉心教导又耳濡目染,并非历史上那个被书生包围的年轻君主。他仁厚,却不乏主见;重文教,更深知兵马和实务的重要性。他的核心班底,仍是徐达、蓝玉、傅友德等能征善战、务实干练的淮西勋旧,以及如茹瑺、严震直等经验丰富的实干派文臣。
丧期过后,新君首次御门听政。奉天殿内气氛肃穆,龙椅上的朱标(建文帝)虽面带悲戚,眼神却已透出属于帝王的沉静与威仪。
议完几件紧急军政要务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吴铭身上。他在扬州的新政及其在逆案中的表现,早已是朝野皆知。
新帝看向吴铭,语气温和却带着审视:“吴卿,先帝在时,常言你勇于任事,颇通经济实务。扬州新政,虽有争议,然成效显着。如今朝局新定,百废待兴,依你之见,当前首务为何?新政又当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考验,关乎新帝的施政方向,也关乎吴铭未来的前途。
吴铭出列,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花哨词汇,言辞恳切务实:“陛下节哀。臣以为,当前第一要务,乃‘稳定人心,巩固防务’。新朝初立,内外观望,当使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知陛下仁厚,亦知陛下承太祖遗志,法度森严。北元残余未靖,边镇不可松懈,需倚赖魏国公、凉国公等宿将,稳守国门。”
“其次,乃‘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天下久经战乱及大案,百姓疲敝。当暂缓大规模兴役,核查田亩丁口,旨在均平赋税,减轻良民负担,而非急于增税。”
“至于扬州新政,”吴铭话锋一转,更加谨慎,“其‘清丈田亩、核实丁口’之法,乃理财安民之基,或可择地徐徐推行,首要在于公平,切忌操切而生民怨。其‘平准’、‘工坊’等法,涉商事工技,利弊皆显,牵涉众多,臣恳请陛下圣裁,或可暂限于扬州等地试行观望,待时机成熟,再议推广。”
他的回答,将“稳定”和“民生”置于首位,强调了勋贵武将的作用,对新政则采取了极其务实和保守的态度,建议缓行、试点,完全符合新朝初立、以求稳妥的大氛围。
龙椅上的朱标(建文帝)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满意之色。他需要的是能做事、更懂分寸的臣子,而非夸夸其谈、急于求成的莽夫。
“卿所言,老成谋国,深合朕意。”新帝定调,“稳定、安民,确是当前要务。新政之事,便依卿所奏,清丈田亩、核实丁口之事,由户部与都察院议定章程,择地试行,务求稳妥,不得扰民。其余事项,容后再议。”
他顿了顿,又道:“吴卿于扬州之功,先帝已有明论。朕擢你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协理院事,日后于新政推行、吏治监察之上,要多用心力。”
“臣,谢陛下隆恩!必竭尽驽钝,以报陛下!”吴铭叩首领命。回到都察院,并获得提升,这正在他预期的理想轨道上。
退朝之后,不少官员向吴铭道贺,语气各异。吴铭皆谦逊回应,谨言慎行。
刚出宫门,徐达的亲兵便候在一旁:“伯爷,国公爷请您过府一叙。”
魏国公府内,徐达屏退左右,看着吴铭,难得露出一丝轻松:“今日朝会,应对得不错。新帝仁厚,但心中有数,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你如今回都察院,位置关键,正好可发挥所长。记住,多看,多听,少说,尤其是关于…藩王之事,切勿多言。”
吴铭心中一凛,明白徐达指的是分封各地的诸位亲王,尤其是北地的燕王朱棣等人。这是新朝最敏感的话题之一。“小婿谨记岳父教诲。”
“嗯,”徐达点点头,“去看看妙锦吧,她这些日子没少为你担心。”
来到后院,徐妙锦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安然归来,眼中担忧尽去,化为盈盈笑意。夫妻二人短暂相聚,温馨默契,乱世中的一份安宁更显珍贵。
数日后,吴铭前往都察院上任。都察院上下对此位“简在先帝和新帝两朝”、以“能搞事”着称的新贵同僚,态度颇为复杂,敬畏有之,嫉妒有之,观望者更多。
吴铭不以为意,他知道,在这里立足,靠的不是圣眷,而是实打实的业绩和让人无从指摘的作风。
他埋首于案牍之中,仔细研究各地上报的卷宗,开始熟悉全国层面的监察事务。他准备从梳理积案、核查边镇粮饷等相对“安全”却又关乎国计民生的领域入手,稳步打开局面。
站在都察院的阁楼上,眺望着渐渐从国丧中恢复生机的金陵城,吴铭心中平静而坚定。
洪武时代已经结束,一个由仁厚但务实的君主领导的新时期开始了。前路或许仍有风浪,但他已不再是那个初入官场的菜鸟御史。
他已成为这帝国机器中一个重要齿轮,他将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新的舞台上,继续践行理念,同时守护好所珍视的一切。
新朝伊始,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