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赏赐来得极快,仿佛是要迫不及待地将吴铭从昨日的血腥中剥离出来。翌日一早,工部官员便恭敬地上门,送来了京西新宅的房契地契和一应文书,并表示宅邸早已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入住。
吴铭没有拖延,即刻吩咐下人收拾细软,当日便举家迁往新宅。离开这座居住不久的伯爵府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这里见证了他初入京师的意气风发,也经历了北疆归来后的暗流涌动,如今,终于要告别了。
新宅位于京城西隅,比原来的伯爵府大了不止一倍,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一应俱全,显然曾是一位显赫人物的旧邸。高墙深院,朱门铜钉,气派非凡,却也透着一股子沉寂之气。
“这宅子……前主人是?”吴铭状似无意地问引路的工部员外郎。
那员外郎脸色微变,支吾了一下,低声道:“回伯爷,是……是前御史中丞陈宁的宅子。陈大人他……昨日……已被陛下……”他做了个下砍的手势,不敢再说下去。
吴铭心中了然。陈宁,胡惟庸的核心党羽之一,昨日必然已倒在锦衣卫的屠刀之下。皇帝将罪臣的豪宅赐给他,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既是殊荣,也是警示。
宅子内部果然已经过彻底清理,不见半点旧主痕迹,家具摆设焕然一新,仆役下人也都是新派来的,个个低眉顺眼,手脚麻利,却难掩那份战战兢兢。
徐妙锦看着这偌大却空旷的宅院,眼中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不安。住进被抄家灭门罪臣的旧宅,总让人觉得膈应,仿佛空气中还残留着不祥的气息。
吴铭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无妨,宅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安顿下来后,吴铭以熟悉环境为名,带着王伯在宅邸内外细细转了一圈。高墙确实坚固,角门偏院也都查看了,明哨暗岗如何布置,心中大致有了数。皇帝说这里“清静安全”,恐怕不仅仅指宅院本身,更意味着周围的邻居非富即贵,且大概率已被锦衣卫暗中监控保护(或者说监视)了起来。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新宅门前冷落鞍马稀。与之前伯爵府门庭若市的情景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往日那些试探、拜会的官员彻底绝迹,仿佛吴铭这个人突然从京城官场上消失了一般。
这种刻意的“清静”,反而让吴铭更加确定,自己正处在风暴眼边缘的短暂平静期。皇帝需要他这把刀,但在他奔赴江南那个新战场之前,需要先冷却一下,避免被胡惟庸案的余波溅到,或是成为某些残余势力报复的目标。
他乐得清闲,每日里除了看书练字,便是陪着徐妙锦整理新家,在花园里散步,仿佛真的过起了富贵闲人的生活。只有王伯等少数心腹知道,伯爷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他在查阅所有能找到的关于江南赋税、田亩、户籍的资料,研究地图,默默做着准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胡惟庸案掀起的巨浪,余波依旧不断拍打着朝野。
偶尔有消息通过隐秘渠道传来:
某位昨日还一同上朝的官员,今晨便被发现悬梁自尽,留下“悔罪”遗书。
锦衣卫的诏狱人满为患,日夜拷问之声不绝。
朝廷连发数道旨意,调整官员任命,大量位置空出,又迅速被填满,多是之前名不见经传、却背景清白(或深得圣意)的官员得以擢升。
市井间关于胡惟庸如何结党营私、甚至意图谋反的传言愈演愈烈,细节绘声绘色,真假难辨。
整个金陵官场,依旧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这日,吴铭正在书房研究江南鱼鳞册的范例,老管家吴伯送来一份拜帖。帖子的内容很寻常,是城中“墨香斋”书坊东家,表示新到了一批古籍珍本,请伯爷得空赏光品鉴。
吴铭心中却是一动。“墨香斋”,是他与徐妙锦初遇的地方,也是之前传递消息用过的联络点之一。此时送来拜帖,绝不仅仅是卖书那么简单。
他沉吟片刻,对吴伯道:“回复来人,说明日午后,我会过去看看。”
次日,吴铭只带了王伯,便服前往墨香斋。书坊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气息,客人寥寥。
东家热情地迎上来,寒暄几句后,便引着吴铭去看那批所谓的“古籍”,行至一排僻静书架后,左右无人,东家迅速从一本书的夹页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入吴铭手中,低声道:“徐府让送来的。”
吴铭面不改色,将纸条收入袖中,随意挑了两本书,便告辞离去。
回到马车中,他才展开纸条。上面是徐妙锦的笔迹,只有寥寥数字:
“兄言,江南诸臣近日密会频频,恐对新政不利,望夫君慎之。另,闻陛下似欲重启空印案旧事,牵涉甚广,人心惶惶。”
吴铭目光一凝。
徐辉祖的消息来了。江南的官员果然不会坐以待毙,已经开始串联密谋,准备对抗清丈。这在意料之中。
但后面那条消息——“重启空印案旧事”,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空印案,那是洪武九年的一桩旧案。当时地方官员为方便计,常备有盖好官印的空白文书,以应付户部钱粮核对时的往返奔波。朱元璋认为此乃欺君大罪,兴起大狱,处死数百名官员,牵连数千人,震动天下。
此事已过去数年,陛下为何突然旧事重提?是觉得胡惟庸案清洗得还不够彻底?还是要借此进一步震慑百官,为他接下来的江南新政铺平道路?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而这一次,恐怕会更多地牵扯到地方官员,尤其是……江南地区的官员!
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尚未出发,便已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凌厉杀气和无边阻力。
吴铭缓缓将纸条揉碎,目光投向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