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布政使司的档案库,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奇特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入惨淡的天光,以及吴铭要求点起的几盏油灯,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吴铭带来的两名文书,看着那几乎填满半个库房的档案架,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这浩如烟海的账目,别说查清问题,就是通读一遍,恐怕也得耗上一年半载。
吴铭却显得异常冷静。他现代项目经理的经验告诉他,面对海量数据,盲目的全面铺开是最低效的做法。必须要有精准的策略和工具。
他没有立刻扎进账本里,而是先花了半天时间,带着文书和王伯,大致清点了档案的类别和年份范围,并绘制了一张简单的“档案地图”。然后,他定下了审计策略:
“抓大放小,由近及远。”吴铭指着地图,对两名文书和王伯说道,“重点核查洪武十年至今,与互市、商税、军需采买相关的总账、分类账及原始凭证。尤其是金额巨大、频率异常、或与常理不符的交易。”
他接着分配任务:“你,”他指向年纪稍长、更沉稳的文书甲,“负责核对布政使司内部的收支总账与户部留存副本的差异,重点看商税入库和军费拨付环节。”
“你,”他看向较年轻的文书乙,“负责翻阅采购明细和入库记录,重点标注大宗物资采购,如粮草、军马、皮革、铁料,对比市价和采购价。”
“王伯,你带人协助搬运查找,并留意所有涉及具体商号、运输队伍、接收军卫的记录,单独抄录下来。”
“而我,”吴铭目光扫过那无尽的卷宗,“负责纵览,并抽查你们标记出的所有疑点。”
他没有古代账房先生那种逐页核对的耐心,而是直接运用现代审计的抽样、分析性复核和追踪测试的方法论。他甚至让文书制作了简单的表格,用来归类记录疑点信息:时间、事项、金额、涉及方、凭证号、疑点描述。
这套高效而陌生的方法,让两名文书初时有些无所适从,但在吴铭的亲自示范和讲解下,很快便掌握了要领,效率陡然提升。
档案库里的生活枯燥而艰辛。每日与灰尘蚊虫为伴,就着昏暗的灯光辨识那些常常潦草模糊的字迹。布政使司派来的几个小吏,名义上是“协助”,实则眼神闪烁,动作磨蹭,明显是来监视和拖延的。吴铭也不点破,只让他们负责一些无关紧要的搬运和整理工作,核心的核对一概不让他们沾边。
几天下来,初步的成果便开始显现。文书甲首先发现了问题:“大人,您看这里。洪武十一年秋,有一笔五千两的‘市舶安抚费’支出,账目记为支付给‘海通商行’,用于安抚南方来的客商,但户部副本并无此项记录,且这笔钱数额巨大,理由牵强。”
文书乙也发现了蹊跷:“大人,去岁冬,采购入库的上等辽东人参三百斤,单价竟比市价高出三成有余,且送货的‘福瑞号’似乎与布政司某位大人的妻弟有关联。”
王伯那边抄录的信息更零碎,但也拼凑出一些规律:“伯爷,往居庸关、古北口几个卫所送粮秣的,十次有七八次都是‘兴隆车马行’,这车马行的东家,听说和都司衙门的人喝过酒。”
一条条看似孤立的疑点,被吴铭用炭笔写在临时挂起的一块大白布上,逐渐勾勒出一张模糊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某些商号与特定衙门、特定官员、特定卫所之间,存在着远超正常商业往来的密切联系,而巨额的资金正沿着这些联系悄然流失。
吴铭看着那逐渐被填满的白布,眼神冰冷。他知道,这些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更深更黑的部分还隐藏在浑浊的水下。
“继续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重点追查‘海通商行’、‘福瑞号’、‘兴隆车马行’这三家,把他们近三年所有与官府往来的账目全部找出来!还有,核对所有经手这些款项和物资的官员签名笔迹!”
调查开始聚焦,阻力也立刻变得明显起来。
先是档案库的看守“不小心”弄丢了一本关键年份的账册,找了整整一天才“偶然”在角落发现。
接着,负责管理库房的一名经历官(小吏)苦着脸来找吴铭,暗示卷宗浩繁,如此查法恐耗时太久,影响布政司日常公务,是否可以先大致看看等等。
甚至有一天晚上,官驿吴铭的房间似乎有被闯入的痕迹,虽然没丢失什么,但明显有人翻动过他白天带回来的笔记。
吴铭对此心知肚明,却不动声色。他加强了对笔记的保管(重要数据开始用只有他自己懂的现代符号和缩写记录),对布政司的拖延敷衍,则直接以钦差的身份强硬回应:“本官奉旨查案,一应卷宗皆需调阅,尔等尽力配合便是,若有延误阻碍,本官只好具实奏报陛下!”
他深知,自己此刻代表的是皇权,必须展现出不容置疑的强势。果然,一番强硬表态后,明面上的阻力小了不少,但暗地里的窥探和紧张气氛却愈发浓重。
这日午后,吴铭正在核对一摞“福瑞号”的送货单存根,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王伯快步进来,低声道:“伯爷,燕王府长史葛诚大人来了,说是奉王爷之命,前来拜会御史大人。”
燕王府的人终于来了!
吴铭目光一闪,放下手中的单据,整理了一下衣袍:“请葛长史偏厅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