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江南多雨,青娘染坊的堂屋却总是亮堂。案上摆着一排瓷碗,里面盛着深浅不一的染料,从浅粉到深红,从芽绿到墨青,像把江南的春色秋光都收在了碗里。青娘正拿着一支毛笔,在绢布上细细晕染,沈行舟则坐在一旁,将刚晒干的染料植物分类捆扎,温景然则端着茶进来,目光落在绢布上那抹渐变色上,不由笑道:“这抹‘烟雨蓝’染得愈发好了,比上次给雅致阁的屏风还要温润。”
青娘放下笔,看着绢布上从浅灰蓝过渡到深靛蓝的纹路,眼底带着笑意:“昨天雨后去后山,见雾气绕着竹林,就想着能不能染出这种朦胧的蓝。试了三次,才把蓼蓝和清水的比例调到刚好,再加了点艾草汁中和,总算有了几分烟雨的意境。”
“每种颜色背后,怕是都藏着这样的讲究吧?”温景然放下茶盏,拿起案上一本空白册子,“之前研习班的少年总问,为什么同样的染料,不同时候染出的颜色不一样。我想着,若是把每种颜色的由来、配方、甚至背后的故事记下来,既能当教材,也能让大家更懂草木染的心思。”
青娘眼睛一亮:“这主意好!草木染的颜色从不是凭空来的,有的藏着季节的痕迹,有的载着地域的特色,还有的连着人的心意。咱们就做一本《色彩记》,把每种颜色的故事都写进去。”
沈行舟闻言,放下手里的蓼蓝,从储物架上取下一个旧木盒:“你们看这个。”盒子里装着几块褪色的老布料,有暗红的、土黄的、浅褐的,“这是我娘留下的,她说这块暗红是用陈年苏木染的,当年我爹求娶她时,就用这布做了块手帕;这块土黄是用栀子和黄土混合染的,是我小时候穿的肚兜布料,说是能辟邪。”
青娘拿起那块暗红布料,指尖抚过上面模糊的针脚,轻声道:“你看,这颜色里藏着的是姻缘故事。咱们的《色彩记》,就该这样写——不仅有配方,还有故事,有温度。”
三人说做就做。青娘负责记录配方和染色技法,沈行舟回忆过往的染布经历,温景然则整理各地收集来的色彩传说,有时还会特意去乡间寻访老染匠,听他们讲那些与颜色有关的往事。
第一页记的是“喜庆红”。青娘写下配方:苏木三两、红花一两、明矾五钱,加水十斤煮沸半个时辰,取汁染布,固色后呈正红。旁边是沈行舟的字迹:“大乾二十三年,邻村王阿婆为女儿备嫁妆,求染一块嫁衣布。彼时苏木短缺,阿婆翻出陪嫁的红花,与苏木混合染制,颜色格外鲜亮。后来这习俗传开,江南姑娘的嫁衣红,多是苏木配红花,藏着‘红花配良缘’的心意。”
写“柳芽绿”时,青娘特意带着研习班的阿竹去了河边。初夏的柳枝刚抽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青娘折下几枝,对阿竹说:“这绿不是一蹴而就的,刚抽芽的柳枝染出是浅黄芽绿,长了半月的柳枝加艾草,是深些的翠绿,再过些时日,柳枝老了,染出的就是墨绿了。”她边说边教阿竹煮柳枝汁,阿竹认真记录着时间和颜色变化,最后在《色彩记》上画了三枝不同的柳枝,旁边注着:“柳芽绿,取初春柳枝,煮汁染之,藏江南三月的生机。”
一日,温景然从京城带来一位老画师,画师姓林,是雅致阁掌柜的好友,听说青娘在做《色彩记》,特意带着几幅古画来拜访。画上是前朝的山水,其中一幅《江南春早》里的水色,正是青娘一直在尝试的“碧波绿”。
“这幅画里的绿,是前朝‘碧染坊’的特色色,听说用的是西湖边的水藻和龙井茶叶混合染制,可惜碧染坊百年前就没了,这颜色也成了绝响。”林画师叹息道,“我找了多年,都没找到能染出这颜色的人,听说青娘东家擅长创新,或许能复原出来。”
青娘看着画上的水色,心里动了心思。她谢过林画师,立刻和沈行舟、温景然去了西湖边。他们采了新鲜的水藻,又买了上好的龙井茶叶,回到染坊后反复试验。起初用龙井茶叶煮汁染布,颜色太浅;加了水藻后,颜色又偏暗;试了十几次,要么颜色不对,要么固色不好,始终达不到画上的效果。
“会不会是少了什么辅料?”沈行舟看着染坏的布料,眉头紧锁,“前朝的染匠或许会加些特殊的东西,比如湖水或者某种矿石粉?”
温景然想起林画师说碧染坊就在西湖边,或许真的和湖水有关。他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西湖,取了不同地方的湖水——湖边的、湖心的、芦苇荡旁的,还带回了一些湖底的细沙。
青娘用湖心的湖水煮龙井和水藻,再加了少许湖底细沙过滤后的汁液,这次染出的布,竟真的有了画上“碧波绿”的韵味,浅淡却有光泽,像西湖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涟漪。“成了!”青娘激动地举起布料,“原来这颜色藏着西湖的水韵,少了湖心水,就少了那份灵动。”
她在《色彩记》上写下“碧波绿”的配方,旁边画了一幅小西湖图,注着:“复原前朝碧波绿,取西湖湖心水、龙井新茶、新鲜水藻,共煮染布,藏西湖的清韵。林画师言,此色曾映前朝江南春,今重染之,续草木染之缘。”
《色彩记》渐渐厚了起来,里面记了三十多种颜色,每种颜色都有配方、技法、手绘图示和对应的故事——有染给孩童的“暖阳黄”,用栀子和向日葵混合染制,藏着长辈的疼爱;有染给文人的“墨韵灰”,用松烟和淡蓼蓝调配,藏着书卷气;还有染给远行之人的“归雁褐”,用板栗壳和桑树皮煮染,藏着家人的牵挂。
研习班的少年们经常来翻《色彩记》,有的照着配方染布,有的缠着青娘讲颜色背后的故事。阿竹最爱的是“归雁褐”,他说:“等我学好手艺,要染一块归雁褐的布,做件衣裳送给里正爷爷,感谢他举荐我来学手艺。”
江南的染坊掌柜们也常来借《色彩记》,有的照着复原老颜色,有的结合故事推出新的染布款式。苏州的张老爷就根据“喜庆红”的故事,推出了“良缘嫁衣布”,还在布上印了红花图案,一经推出就卖得极好。“这《色彩记》不仅是技艺书,还是生意经啊!”张老爷拿着卖空的账本,对青娘笑道,“颜色有了故事,就多了份心意,百姓自然愿意买。”
这天傍晚,三人坐在廊下,翻着厚厚的《色彩记》,夕阳透过晒布架,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行舟指着“烟雨蓝”那页:“还记得第一次染这颜色,你熬了半宿的蓼蓝,手都染蓝了还不肯歇。”
青娘笑着点头:“那时只想着染出好看的颜色,没想到现在能把这么多颜色的故事记下来。以后就算咱们老了,这些颜色和故事也能传下去。”
温景然拿起笔,在最后一页写下:“草木染之色,取自天地,藏于人心。每一种颜色,都是自然的馈赠,也是手艺的传承。愿此书记之,让江南之色,传之长远。”
夜色渐深,染坊的灯火依旧亮着。案上的《色彩记》静静躺着,里面的每一种颜色,每一个故事,都像是江南草木染的脉络,连着过去的技艺,映着当下的坚守,也通向未来的传承。青娘知道,这些色彩的故事不会结束,它们会随着染出的布料,走进千家万户,也会随着《色彩记》,让草木染的心意,在时光里永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