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染坊的晒布架上挂满了半干的缂丝布,浅粉的石榴、水绿的鸳鸯、淡金的缠枝莲在雨雾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青娘正站在架下,仔细检查每一匹布的纹样,指尖刚触到一匹“鸳鸯戏水”的布面,就见阿福举着一把油纸伞,快步从院外跑进来,裤脚已经被雨水打湿。
“东家!京城来的官船到了!李匠人带着两个太监,说要亲自验收所有嫁妆染,还说……还说要当场测试色牢度!”阿福的声音带着几分慌乱,手里的油纸伞都有些握不稳。
青娘心里“咯噔”一下。之前送样布时只测试过三次浆洗,可宫廷验收的标准往往更严苛,说不定会用皂角反复揉搓,甚至用沸水浸泡。她转身对身后的沈行舟道:“你赶紧把所有布都收进内堂,按纹样分类放好,再准备一盆沸水、一块新皂角,还有米汤——万一色牢度测试不过关,咱们还能当场补救。”
沈行舟点点头,立刻召集染坊的伙计们一起收布。青娘则取来一块干净的帕子,擦干手上的潮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阿福往码头走去。
码头上,一艘挂着明黄色旗帜的官船正泊在岸边,李匠人站在船头,身边的两个太监身着暗红色宫装,面无表情地看着岸上。见青娘过来,李匠人上前一步,语气严肃道:“青娘东家,这两位是宫里的刘公公和王公公,此次奉命来验收嫁妆染,所有流程都要按宫廷规矩来,半点不能马虎。”
刘公公上前一步,目光扫过青娘,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咱家听说你研发了新的渐变染?倒是要看看,江南的染坊到底有多少本事。所有布匹都准备好了吗?现在就去你染坊验收,若是不合格,咱家可要回禀陛下,取消订单。”
青娘躬身行礼,语气平静:“回公公,所有布匹都已准备妥当,只是雨天路滑,还请公公随我乘车前往染坊。”
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染坊,刚进内堂,刘公公就指着堆在案上的布匹,对身后的小太监道:“把每一种纹样的布都取一匹,再端一盆沸水、一块皂角来。”
小太监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就将三匹布、一盆沸水和一块皂角放在案上。刘公公拿起一块“鸳鸯戏水”的布,将布角放进沸水里,用皂角反复揉搓,动作又快又用力,淡绿色的染料随着揉搓的动作,渐渐在沸水里晕开一丝浅绿。
青娘的手心瞬间冒出冷汗,沈行舟悄悄握住她的手,用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示意她别慌。温景然则站在一旁,目光紧紧盯着那块布,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他昨天特意用草木灰水多浸了半个时辰,按说色牢度应该没问题,可沸水和皂角的组合,比他们之前测试的严苛太多。
半炷香后,刘公公将布从沸水里取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珠,放在阳光下仔细查看。布角的水绿色虽然淡了少许,但鸳鸯的纹样依旧清晰,没有出现边缘泛白或纹样模糊的情况。他皱了皱眉,又拿起一块“榴开百子”的布,用同样的方法测试,结果和之前一样,颜色虽有轻微磨损,但纹样完好。
“还算凑合。”刘公公放下布,语气缓和了些,“但这渐变染,咱家还要再测一次——取一盆冷水,一块细砂纸来。”
青娘心里又是一紧。用砂纸测试渐变染,是担心颜色过渡的地方会出现“分层脱落”,这比沸水测试更难应对。沈行舟立刻取来一盆冷水和一块细砂纸,刘公公将一块渐变染的“鸳鸯戏水”布放进冷水里浸湿,然后用砂纸轻轻打磨颜色过渡的地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布上,内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雨声。青娘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一旦渐变层脱落,不仅这匹布不合格,所有渐变染的布都可能被判定为次品,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半盏茶后,刘公公停下动作,将布从冷水里取出来晾干。布上的渐变层不仅没有脱落,颜色过渡反而更自然了些,像被雨水冲刷过的湖面,泛着淡淡的光泽。
“嗯,这渐变染的手艺倒是不错。”刘公公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转头对李匠人道,“看来你推荐的染坊,确实有些本事。”
李匠人松了口气,对青娘道:“还不快谢谢刘公公和王公公手下留情?”
青娘连忙躬身道谢,心里却明白,这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他们之前的固色工序做得足够扎实,加上渐变染的分层浸染工艺本身就比纯色染更牢固。
可就在这时,王公公忽然指着案上的一匹“缠枝连理”布,语气疑惑:“这布上的淡金纹样,怎么看着比样布暗了些?莫不是你们偷工减料,少加了珍珠粉?”
青娘心里一沉,连忙拿起那匹布,与之前的样布对比。果然,这匹布的淡金纹样确实比样布暗了少许,应该是煮染料时火候稍大,导致珍珠粉的光泽被削弱了。她刚要解释,就见刘公公脸色一沉:“若是一匹布有问题,说不定其他布也有问题!来人,把所有‘缠枝连理’的布都搬出来,一一检查!”
小太监们立刻行动起来,将二十匹“缠枝连理”布全部摊在地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布上,果然有七八匹布的淡金纹样都比样布暗了些。刘公公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青娘东家,你可知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用次品充数,你好大的胆子!”
青娘的额头渗出冷汗,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走到那几匹布前,仔细看了看纹样,然后对刘公公道:“回公公,这不是次品。淡金纹样稍暗,是因为我们在染料里多加了一成黄柏,目的是让颜色更耐晒——宫廷的布匹要挂在宫里,若是光泽太亮,经日晒后反而容易褪色,多加一成黄柏,虽然颜色稍暗,却能保持更久的光泽。”
刘公公显然不信,冷笑一声:“你倒会狡辩!咱家在宫里待了三十年,还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公公若是不信,可以取两匹布,一匹是样布,一匹是稍暗的布,放在阳光下暴晒三个时辰,再对比颜色。”青娘语气坚定,“若是稍暗的布先褪色,我甘愿受罚;若是样布先褪色,还请公公还我染坊一个清白。”
李匠人也上前劝道:“刘公公,不如就按青娘东家说的试试?反正今日也下雨,等雨停了正好暴晒,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刘公公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若是你敢骗咱家,不仅要取消订单,还要把你这染坊封了!”
接下来的两天,雨终于停了。青娘将样布和稍暗的布并排挂在晒布架上,每天暴晒三个时辰。沈行舟和温景然轮流守在架下,记录每一匹布的颜色变化。到了第三天傍晚,样布的淡金纹样果然开始微微泛白,而稍暗的布依旧保持着柔和的光泽。
刘公公看着两匹布的对比,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走到青娘面前,语气里多了几分敬佩:“没想到你不仅手艺好,还考虑得这么周全。看来江南的染坊,确实有值得宫里学习的地方。”
青娘松了口气,躬身道:“公公过奖了。我只是想让太子妃的嫁妆染,不仅好看,还能长久保持光泽,不辜负宫廷的信任。”
王公公这时也走上前,看着那些渐变染的布,笑着说:“咱家看这渐变染比纯色染更精致,不如再多染十匹渐变染的‘缠枝连理’,给太子妃做披风用。宫里会按双倍价钱给你,如何?”
青娘惊喜地抬头,没想到一次严苛的验收,竟然还能带来额外的订单。她连忙点头:“多谢公公信任,我保证三天内完成十匹渐变染的‘缠枝连理’。”
验收结束后,李匠人送刘公公和王公公回官船时,特意对青娘道:“这次你能通过宫廷的考验,不仅是因为手艺好,更因为你做事踏实,考虑周全。以后宫里若是有染布的需求,咱家一定第一个推荐你。”
看着官船渐渐驶远,沈行舟走到青娘身边,伸手帮她擦去额角的薄汗:“辛苦了。这次的考验,咱们总算熬过来了。”
青娘笑着点头,目光望向染坊里的布匹。她知道,这次宫廷的考验,不仅是对她手艺的认可,更是对江南染坊的认可。以后,她要带着这份认可,继续创新手艺,让江南的草木染,在京城的宫廷里,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
温景然这时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我刚才根据这次验收的标准,整理出的色牢度测试方法,以后咱们染布,都按这个标准来,就不用担心再出问题了。”
青娘接过纸,上面详细记录了沸水测试、皂角揉搓、日晒测试的步骤和标准,甚至还有不同染料的固色时间。她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又看了看身边的沈行舟和温景然,心里充满了温暖。有他们在身边,再难的考验,她都有信心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