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柳树屯,百来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一条土路蜿蜒着通向山外的世界。村子北面是连绵的青山,南面是一片肥沃的田地,一条小河从山间流出,滋养着这片土地。
七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独自去村西头的打谷场玩。黄昏时分,我抱着一只破旧的皮球往家走,路过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树时,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跟着我。
我回头一看,空无一人。
继续往前走,那感觉又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我猛回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狗剩?二丫?”我试着喊了几个小伙伴的名字,只有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回应我。
我心里发毛,加快脚步往家跑。就在我快要看到自家烟囱冒出的炊烟时,眼角瞥见了一个影子——一个瘦长的、模糊的影子,跟在我身后约莫十步远的距离。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跑回家,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
“怎么了,山子?”奶奶从灶台边抬起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有……有人追我!”我结结巴巴地说。
奶奶走到门口,开门张望了一下,然后轻轻关上门,摸了摸我的头:“没事,可能是你看花眼了。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土豆炖豆角。”
我没敢多说,但那晚我睡得不安稳,梦里总有个影子在远处站着,不靠近也不远离。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村里最见多识广的老人——九十岁的三太公。他坐在村头大槐树下的石凳上,眯着眼睛听我讲完,然后慢悠悠地说:“山子,咱们这地方老,有些东西也老。你看到的,可能是‘影’。”
“影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不是恶鬼,也不是精怪。”三太公掏出一杆旱烟,点上吸了一口,“就是一些迷路的东西,它们不记得自己从哪来,要到哪去,有时候会跟着人走一段。你不惹它,它一般不惹你。”
“那它为什么要跟着我?”
三太公吐出一口烟圈:“谁知道呢?也许是你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它,也许只是它觉得孤单。记住啊,山子,别主动招惹,但也别让它靠太近。影终究是影,不是活人。”
三太公的话让我既害怕又好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刻意避免黄昏时分独自出门,但偶尔还是会感觉到那个影子的存在——有时在放学回家的田埂上,有时在去邻村找同学的小路上。它总是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朝它扔了块小石子,石子穿过影子落在地上,影子纹丝不动,依然保持着那个模糊的人形。我忽然觉得它很可怜,就像三太公说的,一个迷路的东西。
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习惯了影子的存在。它就像个沉默的伙伴,在我孤独的童年里,成了一个奇特的陪伴。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它跟我保持距离,我假装不知道它的存在。
十五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需要住校。离家前夜,我特意去了趟村口,对着空荡荡的小路轻声说:“我要去县城读书了,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你...你自己好好的。”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但我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像是点头,又像是告别。
县城的生活新鲜而忙碌,我几乎忘记了老家的那个影子。直到高二那年冬天,奶奶病重,我请假回家照顾。
奶奶已经卧床多日,脸色苍白。她拉着我的手说:“山子,奶奶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了,关于那个一直跟着你的影子。”
我心头一紧:“奶奶,你知道它?”
奶奶点点头:“那不是别人的影子,是你未曾谋面的双胞胎兄弟。”
我愣住了。奶奶继续说:“你娘当年怀的是双胞胎,但生的时候只有你活下来了。另一个,生下来就是死胎。接生婆说,那孩子身子弱,在肚子里就没撑过来。按咱们这儿的规矩,天折的孩子不能进祖坟,你爹就把他埋在了后山。”
“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
“小孩子阳气弱,知道这些不好。”奶奶咳嗽了几声,“现在你大了,该知道了。那孩子没恶意,可能就是孤单,想有个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站在后山的松树下,朝我微笑。他长得和我很像,但更瘦弱,脸色苍白。我想走过去,他却摇摇头,指了指山下我家的方向,然后转身消失在雾气中。
第二天清晨,奶奶安详地走了。
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向祖坟,我作为长孙捧着奶奶的遗像走在最前面。路过村口老槐树时,我无意中回头,看见送葬队伍末尾,多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它比平时更清晰了些,能看出是个少年的轮廓,和我一般高矮。它远远地跟着送葬的队伍,一直跟到祖坟地边界,然后停在那里,不再前进。
下葬时,我似乎看见它微微低头,像是在默哀。
奶奶去世后,我更加发奋读书,最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离家前,我特意去后山找那座小小的坟冢。在一片松树林边缘,我终于找到了它——一个小小的土堆,没有墓碑,只有一块青石作为标记。坟头上长满了青草,还有一些野花在风中摇曳。
我清理了坟头的杂草,摆上几个从家里带来的苹果,轻声说:“我要去省城了,可能很久才能回来一次。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
一阵山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回应。
大学毕业后,我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安家立业,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我都能感觉到影子的存在,但它似乎变得更淡了,距离也更远了。
去年秋天,父亲打电话说老房子要翻新,我请了假回去帮忙几天。整理旧物时,我翻出了一本母亲当年的日记。母亲在我五岁时就因病去世,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日记里,母亲详细记录了她怀双胞胎时的点点滴滴。有一页写道:“今天去镇上做了b超,医生说两个孩子都很健康。但我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梦里总见到两个娃娃,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追的那个总是差一步,怎么也追不上。”
最后一页,是母亲临终前写的:“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是山子,还有他那未曾谋面的兄弟。接生婆说,那孩子其实生下来还有一口气,但太微弱了,像小猫一样哭了一声就走了。我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没给他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如果有可能,希望山子以后能替他看看这个世界。”
合上日记,我泪如雨下,我想念妈妈,但她在我的记忆里日渐模糊。
老房翻新后,我多住了几天。一天黄昏,我独自走在儿时经常走过的那条田埂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走着走着,我忽然意识到,那个跟随我多年的影子不见了。
不是突然消失的,而是不知不觉中,它永远的消失了。消失在在夕阳的余晖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远方连绵的青山,看着炊烟袅袅的村庄,看着在田间嬉戏的孩子们,泪如雨下。
回到省城后,我做起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妈妈牵着我和那个长得跟我很像的男孩站在后山上,俯瞰着整个柳树屯。
妈妈和他转头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向山顶被阳光照亮的地方,消失在一片光芒中。
醒来后,枕边湿了一片。
上个月,我带着三岁的女儿回老家过年。
我抱着女儿站在老槐树下,目光越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屋舍。村子比记忆里安静了许多,不少老屋已经人去楼空,墙皮剥落,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几处曾经热闹的院落,如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锁。
\"爸爸,你看那边有个老爷爷。\"女儿突然指着远处。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头一颤。那是我的父亲,正佝偻着背,坐在老屋门前的石墩上等我们。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触到我脚下这片土地。
走近些,我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那张曾经扛起整个家的脊梁,如今弯成了一张弓。他抬头看见我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脸上的皱纹像极了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回来啦。\"父亲的声音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女儿乖巧地跑进院里,逗弄着那只老黄猫。
\"你娘要是还在,该多好。\"父亲忽然说,目光望向远山。
我知道他心里所想。那个从未有机会长大的孩子,那个在家族记忆里永远缺席的存在。
暮色渐浓,村子里零星亮起几盏灯。记忆中的柳树屯,这个时候本该是炊烟四起,人声鼎沸。可现在,只有寥寥几户还有人烟。
\"东头的李叔上月走了。\"父亲像是自言自语,\"西院的老张家也搬去城里了。这村子,越来越安静了。\"
我看着父亲苍老的侧脸,忽然想起爷爷去世前的样子。那时我还小,只记得爷爷躺在病床上,干瘦的手一直握着我的小手,嘴里喃喃着:\"照顾好这个家...\"
奶奶走的时候很安详,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
如今,母亲安息的后山坟地,已经添了不少新坟。爷爷、奶奶、还有那些记忆中鲜活的面孔,都化作了一块块冰冷的石碑。
\"爸,要不你跟我去城里住吧。\"我第无数次提出这个建议。
父亲摇摇头,脸上的皱纹在暮色中显得更深了:\"我得守着这个家,守着你们娘几个。等我走了,也得有人给我们老陈家烧纸啊。\"
一阵夜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生命就像这村子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而记忆,是唯一能让我们与逝者重逢的途径。
\"回家吃饭吧。\"父亲颤巍巍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扶着他走进院子,女儿带着老黄猫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老屋的灯光昏黄,却格外温暖。
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无论村子如何变迁,亲人是否在世,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就像那个陪伴我长大的影子,它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夜色彻底笼罩了柳树屯,远山如墨,星光点点。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逝者已逝,而生者,还要继续走下去。带着所有的记忆与牵挂,走向不可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