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男人王国发从后山回来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
不是说他样子变了,王国发还是那个王国发,黑糙脸,矮壮身板,走路外八字。
是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挂着的肥肉,又油又亮,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稀罕,好像头一天认识我这个跟他睡了七八年的婆娘。
“看啥子看?没见过你妈卖批哟?”我把洗脚水泼出院坝,溅起几点泥星子。往常我这么骂,他早瞪起眼珠子吼回来了,今天却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嘿嘿,婆娘,你骂人都这么好听,就喜欢你那张黑批。”
我后颈窝一凉,日他先人,王国发中邪了?
这事得从头说起。我们这村子,窝在山坳坳里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太阳落山就别往后面那座老山林子里钻。说那林子里有东西,专门迷人心窍,叫“伥”。说是被虎啊熊啊那些大牲口祸害死的人,魂儿不得安生,就得给那些东西当帮凶,再去引活人上套,这就是“为虎作伥”。
老辈子说得玄乎,说那伥鬼能变作你熟人的样子,说话走路一模一样,就是性子反着来,把你往死路上引。
王国发前天进山挖笋子,说好了最迟擦黑回来,结果一整夜没个人影。我急得嘴角起泡,天蒙蒙亮就喊了隔壁李老棍他们几个要进山找。刚抄起家伙,院门吱呀一声,王国发晃晃悠悠进来了,一身露水,裤腿刮破几道口子,手里拎着半筐瘦不拉几的笋子。
“狗日的你死哪去了?老娘以为你让山鬼拖去干屁眼儿了!”我冲上去就想拧他耳朵。
他轻巧巧躲开,还是嘿嘿笑:“迷路了,转了一夜,困求得很。”说完,鞋也不脱,直接歪床上打起了呼噜。
我当时虽然气,但人全须全尾回来了,心也就落了地。可接下来几天,王国发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首先,他不骂娘了。以前王国发,三句话不带把子就浑身不自在,现在说话文绉绉的,放个屁都怕响声大了惊扰左邻右舍。我去他妈的,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其次,他变勤快了。天不亮就爬起来,把院坝扫得能照出人影,灶房水缸挑得满满的,还主动给我打洗脚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王国发除了床上那点事积极,平时属陀螺的,不抽不转。
最他妈邪门的是,他晚上不挨着我了。以前这龟儿子,天一黑就跟发情的野狗一样往我身上蹭,现在洗完脚就缩床那头,离我八丈远,好像我身上有刺。
晚上吃饭,炒了盘腊肉,他夹起一筷子肥的,仔细地把皮撕掉,放进我碗里:“婆娘,你吃这个,香。”
我筷子啪地拍桌上:“王国发,你龟儿到底咋个了?中邪了还是被哪个狐狸精把魂勾跑了?你以前抢肥肉比哪个都凶,哪顾得上我!”
他愣了一下,眼神有点空,随即又堆起笑:“看你说的,我以前……那不是不懂事嘛。你现在是我婆娘,不对你好对哪个好?”
“好你妈个铲铲!”我心头火起,“你给老子说清楚,前天晚上在林子里,到底碰到啥子了?”
他眼神飘了一下,低头扒饭:“啥子都没碰到,就是迷路了。”
“放你娘的屁!后山林子你闭到眼睛都能走个来回,能迷路?”
他不吭声了,闷头吃饭。我越看越觉得怪,他吃饭没声儿,细嚼慢咽的,以前哪回不是呼噜呼噜跟猪拱食一样?
夜里躺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窗户透进点月光,照得屋里灰蒙蒙的。我偷偷瞄王国发,他面朝外躺着,呼吸平稳,但身子绷得直直的,根本没睡着。
我想起老辈子的话。伥鬼变的人,性子是反的。胆小变胆大,吝啬变大方,粗暴变温柔……王国发现在这怂样,可不就是反着来吗?难道……我身边躺着的,已经不是王国发了?
这个念头一起,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我悄悄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那把剪鞋样的剪刀,冰凉的,攥在手心里。
第二天,我溜达到村头李老棍家。李老棍年轻时跑过山货,见识多。我拐弯抹角把王国发的怪事说了。
李老棍叼着烟杆,眯缝着眼听罢,吐个烟圈:“发嫂子,这话我本不该说……但国发这事,透着邪性啊。后山那东西,怕是又出来找替身了。”
“啥子替身?”
“就是伥鬼嘛。”李老棍压低声,“老辈子说,被伥鬼迷了的人,魂儿就被勾走了,身子让那东西占着。它对你千好万好,就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然后……把你引到林子里去,送给那些大牲口祸害。它自己就能解脱,去投胎了。”
我腿肚子直转筋:“那……那有啥子办法没?”
李老棍摇摇头:“难搞。那东西占了身子,就跟真人一样,刀砍上去见血,枪打上去个眼儿。除非……”
“除非啥子?”
“除非找到它的凭依。”李老棍说,“伥鬼附身,总得有个依托,一般是它死的时候身边最惦记的物件,或者它身体的一部分,藏在那人身上。找到那东西,毁掉,它就没辙了。”
“咋个找?”
“那就得看你了,发嫂子。”李老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是他婆娘,他最贴身的人。留意点,总有蛛丝马迹。记住,那东西怕两样,一是至阳之物,比如狗血,二是……它生前最怕的东西。”
我魂不守舍地往家走。至阳之物?狗血好弄,村口老张家就养了条大黑狗,跟他家买一点。可王国发生前最怕啥?这龟儿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怕啥来着?
对了,怕痒!王国发浑身都是痒痒肉,以前我跟他闹,一挠他胳肢窝他就笑得像被杀的猪,满床打滚求饶。
回到家,王国发正在院里劈柴,动作有点僵,但力气还是那么大,一斧子下去,木头齐刷刷裂开。
“婆娘回来了?”他回头笑,汗水顺着额角流下。
我盯着他脖子后面,衣领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看不真切。
“嗯。”我应了声,钻进灶房,心砰砰跳。得试试他。
晚上,我烧了洗脚水。王国发把脚泡进盆里,我蹲下去,假装给他搓脚。
“哎,不用,我自己来。”他缩了缩脚。
“龟儿子还给老子客气?”我一把抓住他脚踝,手指头悄悄往他脚心挠去。
以前我这么一挠,他早就怪叫着弹起来了。可这次,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低头看着我,眼神有点困惑:“婆娘,你挠我脚底板搞啥子?”
我手僵住了,干笑两声:“没啥,看有泥没。”
完了,痒痒肉不怕挠了。这绝对不是我男人王国发。
夜里,我假装睡着,偷偷观察。果然,到了后半夜,身边有了动静。王国发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下了床,走到墙角的旧衣柜前,蹲下身子,鼓捣着什么。
月光从窗户缝漏进来,照见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黑乎乎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衣柜底下的一道裂缝里,然后又轻轻按了按,确保看不出来,才回到床上躺下。
我闭着眼,大气不敢出。那东西,恐怕就是李老棍说的“凭依”了。
第二天,我趁王国发去地里,赶紧跑到老张家,要了一碗黑狗血,用小瓦罐装着,那大黑狗似乎也知道村里有邪祟,在大腿上放血的时候竟一声不吭。为感谢大黑的贡献,我特地给老张带了两斗米,一块腊肉,让他给大黑好好补补。
回来路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到家后,我瞅准机会,溜进屋里,找到那个旧衣柜。衣柜有些年头了,木头都变了色。我蹲下身,用手指甲抠他昨晚塞东西的那道裂缝。裂缝很窄,我费了好大劲,才用剪刀尖挑出来一个小布包。
布是普通的土布,洗得发白,打开一看,里面裹着一小撮头发,编成个小辫子的样子,还有一颗旧纽扣,像是从旧衣服上扯下来的。这他妈是啥玩意儿?王国发的头发没这么细软,这像是……像是女人的头发?
我正盯着看,忽然院门响了,王国发回来了!
我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瓦罐打了。赶紧把布包原样塞回裂缝,刚站起身,王国发就进来了。
“婆娘,你在这搞啥子?”他盯着我,眼神有点冷。
“找……找件衣服,天有点凉了。”我强装镇定。
他没说话,走到衣柜前,伸手摸了摸那道裂缝,然后回头看我,脸上又堆起那种假笑:“哦,衣服都在上头格子里。”
我后背冷汗都出来了。他知道了?他在试探我?
这天晚上,王国发格外“热情”。吃完饭,他凑过来搂我的腰:“婆娘,这几天冷落你了,今晚……”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把推开他:“滚远点,老子今天不舒服。”
他也不生气,还是笑:“不舒服就早点歇着。”但他那双眼睛,像钩子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我晓得,不能再等了。这东西怕是察觉了,要动手了。
夜里,我攥着那把剪刀和装黑狗血的小瓦罐,假装睡着。果然,到了半夜,王国发又坐起来了。这次,他没去衣柜那边,而是直接下了床,走到我这边,俯下身,脸凑到我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闭着眼,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喷在我脸上,凉飕飕的。他在闻我?还是在确认我睡没睡着?
看了好久,他才直起身,然后,他居然开始穿衣服,动作很轻,但很迅速。穿好衣服,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闪身出去了。
他要引我去林子!
我赶紧爬起来,套上衣服,把剪刀别在腰后,抱起那个小瓦罐,跟了出去。
月亮被云遮住大半,外面昏惨惨的。王国发的影子在前面走得不快,但很稳,直直地朝着后山那片黑压压的老林子走去。我远远跟着,脚踩在草上,沙沙响,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进了林子,光线更暗了,树叶密密匝匝,漏不下几点光。王国发的影子在树影里时隐时现,像个鬼魅。林子里静得出奇,连声虫叫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咚咚咚,敲鼓一样。
走了不知道多久,前面隐约传来流水声,是我们村后山那条小山沟。王国发在沟边停住了,转过身,面对着我来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偷偷看去。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他脸上。那表情,不再是平时那种假笑,而是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渴望和解脱,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藏身的方向。
他在等我自投罗网。
我咬咬牙,知道不能再躲了。我深吸一口气,从树后走出来,手里紧紧抱着那个瓦罐。
“王国发!”我喊了一声。
他看见我,一点也不意外,脸上又露出那种笑:“婆娘,你来了。”
“你不是王国发。”我盯着他,“你是个啥子东西?”
他歪了歪头,动作很怪异:“我就是你男人啊。”
“放屁!我男人怕痒,你不怕!我男人吃饭像猪,你像个小媳妇!我男人天天想日老子逼,你碰都不敢碰!”我一边骂,一边慢慢靠近,“你把老子的男人弄哪去了?”
他脸上的笑僵了一下,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他不听话,只好我来了。婆娘,这身子我用着挺好,你跟我一起,进山里快活去……”
“快活你妈!”我猛地举起瓦罐,“认识这是啥子不?”
他看到瓦罐,脸色猛地一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就是现在!我趁他还没准备好,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瓦罐朝他泼去!暗红色的黑狗血淋了他一头一脸!
“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叫的惨嚎,双手捂着脸,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冒起一股股淡淡的黑烟,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焦臭味。
他跪倒在地,痛苦地翻滚。我趁机冲过去,想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布包。可就在我靠近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那张被黑狗血糊住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睛血红,猛地朝我扑过来!
我吓傻了,忘了躲闪。眼看那爪子一样的手就要抓到我的脸,突然,他动作停住了,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两种力量在体内打架。
“婆……婆娘……”一个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来,“快……衣柜……底下……扯……扯断……”
是王国发!是他自己的声音!虽然弱得像蚊子叫,但我听得真真切切!
就在这时,林子里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咆哮,像是某种大型野兽。地面都好像震了一下。
那东西听到咆哮,像是得到了指令,挣扎的力气一下子变大了,眼看又要压过来。
我反应过来,转身就没命地往家跑!什么都顾不上了,树枝刮破了脸,鞋子跑掉了一只,我都不敢回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找到那个布包!
我连滚带爬冲进家门,扑到衣柜前,手指哆嗦着抠出那个小布包,打开,抓住那撮用头发编成的小辫子,用尽全身力气,一扯两断!
就在头发辫子断开的瞬间,我好像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一声极其凄厉、充满不甘的尖啸,紧接着,那声野兽的咆哮也变成了愤怒的吼叫,然后,一切突然归于死寂。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我不敢再出门,虽然很想去看看王国发,也不敢叫邻居,怕害了他们。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快亮了,外面传来虚弱的脚步声。我抄起剪刀,紧张地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王国发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刚从泥地里滚过。
他看见我,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婆娘……我……我日他先人哟……这是咋个了嘛……老子怎么躺在深山老林里……是不是你个屄婆娘搞得鬼?”
我仔细看着他,那眼神,那怂样,是王国发,是我那个龟儿子男人回来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冲上去抱住他,又捶又打:“你个砍脑壳的王国发!你吓死老子了!”
后来,王国发断断续续记起了一些事。他说那晚在林子里迷路,又冷又饿,看见个黑影朝他招手,像是熟人,他就跟了过去,后来就啥都不知道了,像被关在一个黑屋子里,能模糊感觉到外面的事,但身体不听使唤。
我们没敢再进那片老林子。关于衣柜底下那个布包里的头发和纽扣是谁的,我们也没敢深究,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只是后山的传说里,又多了一笔。没人说得清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惹了后山的东西,就算人能回来,魂儿也得掉层皮。而关于伥鬼的怪谈,也越发显得阴森真实起来。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王国发依旧骂骂咧咧,吃饭像猪,晚上往我身上蹭。只是有时半夜醒来,我会发现他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而我,再也不敢在日落后,朝那片沉默的山林看上一眼。
那林子的秘密,随着那声凄厉的尖啸,再次沉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等着下一个迷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