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岭的夏天总是来得特别早,才五月光景,日头就已毒辣得能晒脱人一层皮。村东头那棵百年老樟树倒是慈祥,撑开一片巨大的绿荫,像把撑开的巨伞,庇护着树下的几户人家。
李正龙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汗衫湿透了贴在背上。他老远就看见自家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心里一暖,脚步也快了几分。
“玲子,我回来了!”他把锄头靠在院墙上,朝屋里喊了一声。
罗玲从厨房探出头来,腰间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脸上沾着些许面粉:“洗把脸,饭马上就好。今儿个烙了你爱吃的葱油饼。”
这夫妻俩在樟树岭是出了名的恩爱。结婚十年,虽说没个一儿半女,但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李正龙老实肯干,罗玲贤惠能干,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晚饭后,夫妻俩坐在院子里乘凉。夕阳的余晖给远处的山峦镀上了一层金边,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
“听说村西头老张家媳妇又有了,这是第三胎了,穷的叮当响,真是越穷越能生。”李正龙摇着蒲扇,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
罗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是啊,张家嫂子真能生。我今天在河边洗衣裳遇见她,肚子又挺起来了。”
一阵微风吹过,院里的老樟树沙沙作响。不知怎的,这风让罗玲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夏日暖风,却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阴冷。
夜深了,夫妻俩并排躺在床上。月光从木格窗棂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个苍白的光斑。
“玲子,你说咱们要是也有个孩子该多好。”李正龙在黑暗中小声说,他的手轻轻搭在妻子的腰间。
罗玲没有立刻回答。这些年,没能怀上孩子一直是她心里的痛。她去过县里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没有问题,建议正龙也去看看,可正龙死活不肯,觉得丢人。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她最终只是轻声回道。
李正龙叹了口气,翻过身去。不一会儿,鼾声就响起来了。
罗玲却睡不着。她望着屋顶的椽子,心里五味杂陈。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股凉风轻轻吹在她的耳畔,像是有人贴着她的耳朵在呼吸。
她猛地转头,身边只有熟睡的正龙。窗户关得好好的,哪来的风?
“真是魔怔了。”罗玲自言自语,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那阵风又来了。这次更明显,轻柔地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丝凉意,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既不是花香,也不是草木香,而是一种陈旧的、像是从很久远的年代飘来的气味。
风中似乎还夹杂着极细微的声音,听不真切,却让人心里发毛。
罗玲一下子完全清醒了,她推了推身边的丈夫:“正龙,你听到什么没有?”
李正龙咕哝一声,半梦半醒:“啥呀?半夜三更的,快睡吧...”
“有风,吹我耳朵。”罗玲紧张地说,“可窗户关着呢!”
“错觉吧...”李正龙含混地说完,又睡过去了。
罗玲不敢再睡,睁着眼直到鸡叫三遍,天边泛起鱼肚白。
第二天,罗玲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做早饭。李正龙看她精神不济,关心地问:“咋了?昨晚没睡好?”
“可能吧。”罗玲不想多说,怕丈夫觉得她大惊小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奇怪的“枕边风”却每晚如期而至。总是只有罗玲能感觉到,李正龙从来浑然不知。更奇怪的是,那风只吹罗玲的右耳,左边的耳朵一点感觉都没有。
罗玲开始变得神经质,白天也总觉得右耳凉飕飕的,干活时老是东张西望,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她。
这天,罗玲在河边洗衣裳,村里的老太太刘婶坐在她旁边洗菜。罗玲犹豫再三,还是把枕边风的事说了出来。
刘婶听后,脸色微微一变:“只吹右耳?”
罗玲点头:“是啊,左边的耳朵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右边,每晚都这样。”
刘婶放下手中的菜,压低声音:“玲子,这事可不简单。老话讲,‘左耳进,右耳出’,吹右耳的风,怕是有什么东西想从你这里‘出去’啊。”
罗玲心里一紧:“刘婶,您别吓我。”
“我不是吓你。”刘婶凑近些,“咱们村老辈子有个说法,叫‘鬼怂恿’,就是有些东西不直接害人,而是天天在你耳边吹风,影响你的心思,让你自己做出糊涂事。”
罗玲手一抖,正在搓的衣裳掉进河里,顺水漂走了。
当晚,罗玲把刘婶的话告诉了李正龙。出乎意料的是,李正龙不但没笑话她,反而表情严肃起来。
“其实...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李正龙挠挠头,“这几天我总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夜里老说梦话,说的都是...都是些不正经的。”
罗玲愣住了:“我说什么了?”
李正龙有些尴尬:“就是...那些夫妻间的私密话,逼啊,鸡巴啊之类。比平时大胆多了,而且声音...有点不像你。”
夫妻俩面面相觑,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枕边风持续,罗玲发现自己白天也开始有些奇怪的念头。
比如看到邻居家新买的拖拉机,她会突然想:“要是我们也能有一辆多好”,紧接着又一个念头冒出来:“把家里的积蓄都拿出来,不够就去借,反正一定要买到。”
或者路过别人家的孩子,她会想:“要是我也有个孩子”,随即又一个想法:“去城里找个代孕的,花多少钱都行。”
这些念头来得突然,而且异常强烈,与她平时的性格大相径庭。罗玲开始怀疑,这枕边风真的在影响她的心智。
一天下午,罗玲在院子里喂鸡,村主任骑着摩托车从门口经过,扔给她一封信。是罗玲远在广东打工的表妹寄来的。
信里,表妹洋洋洒洒写了自己在工厂如何被提拔为小组长,工资涨了多少,最后随口提了句:“厂里正在招工,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五千多呢。”
读到这里,罗玲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也要去广东打工,要赚大钱,要过上好日子。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立刻就开始盘算起怎么说服李正龙,家里的地怎么办,鸡鸭怎么办。
晚上李正龙回来,罗玲兴冲冲地把想法说了。李正龙一听就皱起眉头:“你去打工?开什么玩笑!咱家地不要了?再说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出去打工,像什么话!”
若是平时的罗玲,最多争辩几句也就罢了。可这次不知怎的,她异常固执,和李正龙大吵一架,最后气得把枕头都扔到了地上。
“你就是个窝囊废!自己没本事,还不让我出去挣钱!”罗玲口不择言地吼道。
李正龙惊呆了,结婚十年,妻子从没说过这么难听的话。他愣愣地看着罗玲,觉得妻子陌生得可怕。
当晚,罗玲赌气睡到了另一头。夜深人静时,那阵枕边风又来了,比以往更强劲,更持久。风中那细微的声音似乎也清晰了些,像是一个女人急切的低语,只是依然听不清具体内容。
罗玲在风中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穿着旧式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她,一直在说话,说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地点头。
第二天醒来,罗玲去意已决。她不再和李正龙争吵,而是默默地收拾行李,一副非走不可的架势。李正龙劝不动,只好去找刘婶帮忙。
刘婶听后,面色凝重:“坏了,这是被‘鬼怂恿’迷了心窍了。得找杨婆婆看看。”
杨婆婆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神婆,住在隔壁村,已经八十多岁,平时深居简出。李正龙二话不说,拎上十斤红糖和一瓶香油就去了。
杨婆婆虽年事已高,眼神却清亮得惊人。她听完描述,又看了看李正龙的气色,缓缓道:“这东西不害命,只迷心。它是不是只吹右耳,而且专挑夜里人困倦时来?”
李正龙连连点头:“婆婆说得对极了!”
杨婆婆叹了口气:“这是‘劝嫁风’,过去有的姑娘许了人家不愿意,或者寡妇不肯改嫁,就会有这种东西作祟,天天在耳边吹风,直到人被说服为止。现在世道变了,它也就换了由头。”
“那该怎么办?”李正龙急切地问。
杨婆婆走进里屋,取出一个小红布包:“这里面是朱砂和香灰,你撒在床四周。再给你这个——”她又拿出一把小小的桃木剑,“挂在床头。但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
她顿了顿,直视李正龙眼睛:“要破这枕边风,得找到它的根源。你们家或者祖上,有没有什么未完的承诺?或者有什么人,一心想要离开却始终未能如愿的?”
李正龙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摇头:“好像没有啊。”
“回去好好想想,也问问你媳妇。”杨婆婆送他出门,“记住,枕边风最怕的是真心话。你和你媳妇,得把心里的话说开了,那风就钻不了空子。”
李正龙回家后,按照杨婆婆的吩咐布置好。说也奇怪,当晚那枕边风果然没来,罗玲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醒来,想去打工的念头淡了不少。
可就在第三天晚上,那风又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劲。小红布包里的朱砂香灰不知何时被吹散了,桃木剑也从床头掉了下来。
罗玲想去打工的念头又强烈起来。
李正龙终于意识到,必须找出根源。他想起杨婆婆的话,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寻找可能的线索。最后,在阁楼的一个旧木箱底,他找到了一本发黄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主人竟是李正龙的曾祖母,一个叫李玉兰的女人。从日记中得知,李玉兰本是省城女学生,抗战时期逃难到樟树岭,嫁给了李正龙的曾祖父。她一直想回省城继续学业,却因战乱和接踵而来的生育拖累,始终未能如愿。
日记的最后一页,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我必须离开这里,否则我会疯掉的。明天就走,一定走!”
然而历史记载,就在写下这行字的第二天,樟树岭遭遇山洪,李玉兰为救年幼的儿子(李正龙的祖父)不幸遇难。她的愿望,永远地搁浅了。
李正龙捧着日记本,双手微微颤抖。他突然明白,那枕边风,或许就是曾祖母未竟的执念,经过几十年沉淀,化作了一种诡异的力量,影响着现在的家人,让罗玲想要逃离这小山村。
当晚,李正龙没有直接睡觉,而是等罗玲睡熟后,悄悄在床边点起一盏小油灯。
果然,子时刚过,一阵微风吹来,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李正龙清晰地看到,罗玲右耳旁的空气确实在流动,形成一小股旋转的气流。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那阵风轻声说道:“曾祖母,我知道是您。”
风突然停了,油灯的火苗也稳定下来。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正龙继续小声说:“我知道您想出去看看,想有出息。可我和玲子和您不一样,我们喜欢这里,这是我们的家。”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您未完成的愿望,我们以另一种方式帮您完成,好不好?明天我和玲子就去打听打听资助贫困学生的事,让更多的孩子能读书,走出大山。这样行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罗玲平稳的呼吸声。良久,一阵极轻极柔的风拂过李正龙的脸颊,像是叹息,又像是释然。这风不再阴冷,反而带着一种温暖的眷恋。
从那以后,枕边风再也没出现过。
罗玲想去打工的念头也彻底消失了,变回了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夫妻俩真的去资助了两个贫困学生,每年还会去看望孩子们。
有时夜深人静,李正龙会想起那个穿着蓝布衫的曾祖母。她不是恶灵,只是一个被时代困住的灵魂,一个渴望飞翔却被羁绊的女子。她的执念化作枕边风,不是要害人,只是想借后人的身体,完成自己未竟的远行。
而最终治愈这份执念的,不是符咒,不是桃木剑,是理解,是倾听,是爱的承诺。
夏夜的风再次吹过老樟树,沙沙作响,却不再阴冷。李正龙搂着熟睡的妻子,望着窗外的月光,轻轻笑了。
世间的鬼故事未必都是血腥恐怖,有些执念,比鬼怪更持久,也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