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那顿祭祖饭,菜是摆上了,可祖宗没来,别的玩意儿却来了。
天擦黑,张国华把最后一口烟吸完,烟屁股扔地上,用脚碾了碾。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他老婆王秀芬扭着腰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回锅肉,肥肉片亮汪汪的,蒜苗切得马耳朵似的。
“摆好了没?磨磨蹭蹭的,就等你这点纸钱了!”王秀芬把盘子往桌上一跺,油汁溅出来几点。
张国华没搭理,蹲下身,划燃火柴,点燃了那一厚沓黄表纸。火苗窜起来,映得他脸忽明忽暗。纸灰打着旋儿往上升,屋里弥漫开一股特有的焦糊味。
“祖宗保佑,多吃多拿,保佑屋里顺当……”他嘴里念念有词,眼睛却瞟着王秀芬弯下腰摆筷子时,绷得紧紧的屁股蛋子。
王秀芬摆好筷子,直起身,感受到张国华的目光,斜了他一眼,嘴角撇了撇:“看啥看?眼珠子掉出来了!赶紧弄完吃饭,饿死鬼投胎似的。”
张国华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饿是饿了,不过不是肚子饿。”他凑过去,在王秀芬屁股沟上扣了一把,“先人吃饭,我们……等下也吃点‘夜宵’?”
“死相!”王秀芬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脸上却有点得意,“满嘴喷粪,也不怕祖宗听见怪罪!”
“祖宗?祖宗这会儿正数钱呢,哪有空管我们炕上的事,过会干死你。”张国华满不在乎,看着纸钱烧得差不多了,站起身,“行了,请也请了,我们开动。”
桌上确实是顿丰盛的晚饭,照老规矩,得有八个菜。王秀芬手艺不差:
一盘回锅肉,肉片卷曲成灯盏窝儿,油亮诱人。
一盆毛血旺,红油滚烫,鸭血、毛肚浮浮沉沉。
一碗蒜泥白肉,薄薄的肉片裹着浓稠的蒜泥酱汁。
一碟肝腰合炒,猪肝和腰花火候正好,巴适得很。
一碗麻婆豆腐,红彤彤的,上面撒着花椒面。
一碟川北凉粉,晶莹剔透,拌着红油辣子。
一碗甜烧白,糯米垫底,五花肉蒸得软烂。
还有一大碗萝卜连锅汤,冒着热气。
菜齐了,两人坐下,倒上烧酒。几杯下肚,话就更没边了。张国华的手在桌子底下不老实,往王秀芬大腿根摸。王秀芬半推半就,嘴里骂着“砍脑壳的”、“不要脸”,身子却往张国华那边靠。
外面的天黑透了,一丝风都没有。院坝里的老黄狗突然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没音了。
吃着喝着,闹着,张国华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凉飕飕的,像有人对着吹气。他缩了缩脖子,骂了句:“狗日的,门没关严?”回头一看,堂屋门关得好好的。
“咋了?”王秀芬脸上红扑扑的。
“没啥,有点冷。”张国华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口。
没过一会儿,王秀芬拿着勺准备舀碗汤,手刚伸出去,那碗萝卜连锅汤表面平静的油膜,突然自己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就像有人用看不见的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她愣了一下,揉揉眼睛,汤面又恢复了平静。
“见鬼了……”她小声嘀咕。
“说啥呢?”张国华腮帮子塞满了回锅肉,含糊不清地问。
“没啥。”王秀芬没多说,心里却有点发毛。
桌上的煤油灯灯苗,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拉长出诡异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光线也似乎暗淡了许多,屋子里一种说不出的沉闷。
张国华也觉出不对了。他感觉身边好像多了一个人,就挨着他坐,能感到一股子阴冷的寒气,可扭头看,旁边空荡荡的,只有一条长板凳。但那寒意实实在在,贴着他的胳膊肘。
再看桌上的菜,更邪门了。那盘没人动过的肝腰合炒,里面几片猪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发黑,像是瞬间就腐烂变质了。麻婆豆腐上红色的油汤,颜色变得暗沉,近乎褐色。回锅肉亮汪汪的油光不见了,蒙上一层灰白的腻子。
最吓人的是那碗甜烧白,原本铺在最上面的、晶莹粘稠的糖汁,正中间的部分,无声无息地陷下去一个小坑,边缘缓缓流淌,就像……就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口。
王秀芬脸色煞白,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惊恐地看向张国华。
张国华酒醒了大半,汗毛倒竖。他壮起胆子,吼了一嗓子:“哪个?谁在搞鬼?”
没人回答。只有那股子阴冷的气息更重了,缠绕在两人周围。煤油灯的光线越来越弱,几乎变成豆大的一点绿光,屋子里暗得只能勉强看清桌椅的轮廓,而且那些轮廓都在扭曲、晃动。
隐隐约约,似乎能听到极细微的、咂嘴的声音,还有吞咽口水的咕噜声,来自桌子四周,不止一个方向。空气里开始弥漫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不是菜香,也不是纸钱味,而是一种混合着土腥、腐朽和一丝若有若无腥臊的怪味。
“有……有东西……”王秀芬牙齿打颤,死死抓住张国华的胳膊。
张国华也怕了,想起今天是七月半,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老一辈说的,祭祖的时候心要诚,言行要规矩,不然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他们俩刚才那些下流话和动作……
他猛地站起来,想去找手电筒,却发现腿脚发软。桌子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裤腿滑了过去,冰凉粘腻。
就在这时,堂屋角落里,靠墙立着的一把旧扫帚,毫无征兆地“啪”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声响把两人最后一点胆子都吓破了。王秀芬“嗷”一嗓子尖叫起来。张国华也顾不上面子了,拉着王秀芬连滚带爬地冲出堂屋,跑到院子里,反手死死关上了堂屋门。
夜凉如水,院子里却比屋里暖和。老黄狗蜷在窝里,一声不吭,瑟瑟发抖。
两人惊魂未定,看着紧闭的堂屋门,仿佛里面关着一群饿鬼。
“咋办?这可咋办啊?”王秀芬带着哭音问。
张国华喘着粗气,猛地想起村东头的张神婆。“去找张婆婆!快!”
也顾不得夜深,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东头,把已经睡下的张神婆叫了起来。张神婆听他们语无伦次地说完,皱起眉头,点起一盏小马灯,跟着他们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张神婆没立刻进去,站在院门口朝里望了望,脸色就沉了下来。“胡闹!七月半,鬼神在,你们倒好,请客吃饭,自己先坏了规矩,招了游魂野鬼来抢食!”
她让张国华准备了一碗清水,三炷香。她点燃香,插在院门口,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听不懂的古老调子。然后她端着那碗清水,走到堂屋门口,并不进去,只是用手指蘸了水,朝着门帘弹了弹。
说也奇怪,她做完这些,院子里那股子无形的压力好像减轻了些。堂屋里彻底没了动静,连那点诡异的绿光也消失了,一片死寂。
张神婆又让张国华拿来一沓纸钱,在院子角落烧了,低声说:“吃也吃了,拿也拿了,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莫要扰了活人清净。”
纸钱烧完,一阵小旋风卷着灰烬打了个转,散了。
张神婆这才对张国华和王秀芬说:“进去看看,灯点亮。”
张国华大着胆子,推开堂屋门。里面空气冰冷,但那股怪味淡了很多。煤油灯正常亮着。桌上杯盘狼藉,那些菜看起来倒是正常了,只是像放馊了几天一样,让人毫无食欲。
“收拾了,倒掉。以后祭祖,心要诚,嘴要净。”张神婆说完,提着马灯走了。
那晚之后,张国华和王秀芬老实了很久,逢年过节祭拜,再不敢有任何轻佻言行。
村子后山的乱坟岗边,晚上路过的人,有时会隐约闻到一阵酒肉香,混着纸钱的味道。
这村子,关于七月半的忌讳,从此又多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