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才给他爹招来了别的东西。
这事儿在村里本不是秘密。刘老汉病得就剩一口气,躺在床上熬日子。刘光才是个孝子,也是个急昏了头的糊涂蛋,不知从哪儿听来个偏方,说能请“灵”续命,其实就是招鬼。他老婆李有花当时就觉着不靠谱,扭着身子在灶台边边刷碗边说:“光才,你可别瞎整,请神容易送神难,别把啥不干净的东西弄家来。”
刘光才心里烦,瞪她一眼:“你个娘们家懂个屁!爹都这样了,有啥法子不得试试?眼睁睁看着爹走?”他凑过去,粗糙的手在李有花肥硕的屁股上掐了一把,低声道,“再说,真请来了‘好东西’,说不定还能让咱家也沾沾光,旺旺运气。”他眼里有种浑浊的光,说不清是焦急还是别的啥。
李有花扭了一下,碗沿磕得叮当响,脸上有点臊,又有点惯常的麻木:“死相!没个正形!那玩意儿能是啥好东西?我就怕请来个祸害。”
“祸害?再祸害还能比爹没了更祸害?”刘光才梗着脖子,“二娃说了,心诚则灵,就是借点‘阴气’给爹撑一阵,等爹身子骨好些了,送走就行。”他嘴里的二娃是邻村一个二流子,号称懂些歪门邪道。
李有花终究拗不过男人。招鬼的事儿,就定在三天后的晚上。
那晚没月亮,天黑得像锅底。刘光才按骗子说的,在自家堂屋正中央摆了个破瓦盆,盆里烧着些纸钱,还有刘老汉一件贴身旧衣服。二娃交代的过程简单得邪门,就只是烧,然后心里默念请“老人家”回来帮忙。屋里没点灯,只有瓦盆里跳跃的火光,把刘光才和李有花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映在墙壁上。
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烧糊的怪味,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李有花紧紧挨着刘光才,身子有点抖。刘光才嘴里念念有词,额头上全是汗。瓦盆里的火苗突然猛地窜高了一下,颜色变得有点发绿,随即又弱下去,最后一丝火星熄灭的瞬间,屋里彻底黑了,也静得出奇。
连往常夜里闹得欢的虫鸣狗叫,都没了声音。
李有花吓得差点叫出来,被刘光才捂住了嘴。“别出声!”他低声呵斥,声音也在抖。
两人摸黑回到里屋,挤在一张床上,一宿没合眼。后半夜,他们似乎都听到堂屋那边有点极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慢慢踱步,但又听不真切。谁也没敢出去看。
第二天,刘老汉居然真能睁开眼了,还能喝下点米汤。刘光才大喜过望,觉得这“招鬼”真是灵验了。李有花心里却直打鼓,她总觉得屋里哪儿不对劲,具体又说不上来,就是感觉阴冷阴冷的,即使是大中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屋里也透着一股子寒气。
更怪的是,刘老汉虽然醒了,眼神却直勾勾的,没什么神采,也不说话,就那么躺着。而且,刘光才和李有花晚上睡觉开始不踏实。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模样,但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有时睡到半夜,李有花会觉得有只冰冷的手在她身上摸一把,她惊醒了推刘光才,刘光才睡得死沉,嘟囔着说她是做梦。
夫妻俩行房事的时候,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更强烈了。李有花浑身不自在,推拒着刘光才:“你轻点……我咋觉得……屋里有人瞅着哩……”
刘光才正在兴头上,喘着粗气:“有个屁人!爹在堂屋躺着呢!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但他动作也难免带了点急躁和粗暴,好像要证明什么似的。过程中,李有花几次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像有人对着她吹气。
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七八天,刘老汉到底还是没撑住,咽了气。丧事办得简单,刘光才又伤心又沮丧,钱花了,鬼请了,爹还是走了。
可爹走了,那“东西”好像没走。
怪事变本加厉。家里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挪地方。晚上睡觉,被子会被扯开一角。李有花越来越害怕,她清晰地在夜里感觉到一个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冰冷梆硬,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腐朽气。她想叫,喉咙像被堵住,想动,四肢像被捆住。那感觉真实得可怕,压得她喘不过气,还能感觉到一种令人作呕的、充满恶意的触碰。等她能动弹时,身边只有鼾声如雷的刘光才。
她跟刘光才哭诉,刘光才起初不信,骂她骚货,是不是想野汉子想疯了。直到有一次,他半夜被尿憋醒,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边是空的,李有花不在床上。他一个激灵,摸黑起来,借着窗外一点微光,赫然看见李有花直挺挺地站在堂屋中间,背对着他,一丝不挂。他喊了一声,李有花没反应。他走过去,扳过她的肩膀,只见李有花双眼圆睁,眼神空洞,脸上却带着一种极不正常的、诡异的潮红。他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老婆鲍鱼,摸了一手水。
刘光才终于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吓坏了,把李有花摇醒。李有花醒过来,对自己怎么到的堂屋一无所知,只记得又做了那个被压的噩梦。
这下刘光才怕了。他这才明白,骗子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能续命的“灵”,而是个甩不掉的邪祟,现在这鬼东西还缠上他老婆了。他去找那个二娃,二娃还扬言再纠缠要揍他。
李有花的精神越来越差,身上开始出现莫名其妙的青紫色淤痕,尤其是大腿内侧。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刘光才家不干净,李有花被鬼缠了身子。刘光才又急又愧,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请几十里外山沟里的王神婆。王神婆是附近有名的出马仙,据说有点真本事。
王神婆来了,是个干瘦矮小的老太太,眼神却锐利。她进屋转了一圈,啥也没说,眉头就皱紧了。她看了看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李有花,又瞥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刘光才,哑着嗓子说:“你们惹大麻烦了。请来的不是保家仙,是个横死的色鬼,怨气重,黏上你媳妇了。它吸了你爹最后那点生魂,现在你爹走了,它没得吸,就盯上你媳妇的阳气了。再晚几天,你媳妇就得被它活活折磨死。”
刘光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求王神婆救命。李有花也在一旁瑟瑟发抖。
王神婆叹口气:“试试看吧。这东西凶得很,我一个人未必搞得定。晚上你俩得按我说的做,一步都不能错。”
天黑透后,斗法开始了。王神婆让刘光才把家里所有门窗都用墨斗线弹上,在堂屋地上用香灰撒了个圈,让李有花坐在圈子中间,手里攥着一面她给的小铜镜。刘光才则拿着神婆带来的一把旧杀猪刀,守在门口。神婆嘱咐他不管看到啥听到啥,只要没她吩咐,绝对不能进圈,也不能出声。
王神婆自己坐在香灰圈外,面前摆了一碗清水,三炷香。她闭上眼睛,嘴里开始念诵一种急促又古怪的调子。
屋里没点灯,只有王神婆面前的三炷香头闪着红点。空气一下子变得粘稠沉重,温度骤降。李有花坐在圈里,紧紧闭着眼,手里的铜镜冰凉。刘光才攥着杀猪刀,手心全是汗。
突然,那三炷香燃烧的速度猛地加快,香灰一截截往下掉。王神婆念咒的声音也越来越急。屋里的阴风打着旋,吹得人汗毛倒竖。
李有花开始发抖,她感觉那个冰冷的、沉重的身体又来了,开始摸她,这次感觉格外清晰,甚至能闻到那股浓烈的土腥味和腐烂气息。她咬紧牙关,不敢动,也不敢叫。
王神婆猛地睁开眼,对着碗里的水呵斥一声:“呔!还敢作祟!”
话音刚落,那碗清水突然像煮开了一样翻滚起来,冒出阵阵白气。同时,坐在圈里的李有花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表情,仿佛正被人强行侵犯。
刘光才看得目眦欲裂,差点就要冲过去,想起王神婆的交代,死死忍住了。
王神婆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符纸,迅速点燃,扔向李有花四周。符纸燃烧发出幽绿色的火焰,却不见东西烧着。火焰中,似乎有一个模糊扭曲的男人黑影一闪而过,发出无声的咆哮。
“刘光才!骂!用最脏的话骂!骂它断子绝孙,骂它不得超生!”王神婆厉声喊道。
刘光才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扯着嗓子用乡下最恶毒、最下流的脏话破口大骂起来,把他知道的所有关于侮辱男性的污言秽语都吼了出来。这似乎激怒了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屋里的阴风更烈了,刮得窗户哐哐作响。
王神婆又对李有花喊:“有花!吐它!用你的唾沫,吐你觉着它插你的地方!”
李有花被那股无形的力量压制得几乎窒息,听到这话,用尽全身力气,低头朝着自己鲍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嗤——一声极轻微的、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到肉的声音响起。压在她身上的那股力量明显一松。
王神婆看准机会,将最后一张画满了红色符文的黄纸拍在碗里,碗中的水瞬间变得漆黑如墨。她双手结印,指着那碗黑水,大喝一声:“滚回你的阴曹地府去!”
一声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厉啸仿佛直接在每个人脑子里炸开,震得人耳膜生疼。堂屋角落的一个空箩筐猛地炸开,稻草飞溅。随后,一切突然静止了。
风停了,香烧完了,碗里的水也不再翻滚,变得澄清。那股让人窒息的阴冷感,如潮水般退去。
李有花虚脱般地瘫软在香灰圈里,大口喘着气,身上的睡衣都被冷汗湿透了。刘光才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杀猪刀咣当一声掉在身边。
王神婆累得脸色发白,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了……送走了。这东西怨气太深,差点让它成了气候。以后可别再信这些歪门邪道了。”
刘光才和李有花千恩万谢,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塞给了王神婆。
王神婆看他家为给父亲治病,积蓄被医院吸得所剩无几了,没要他们的钱,只要了一只小公鸡,说是带回家给小孙子解馋,最近小孙子馋鸡肉馋得要命。
经过这一劫,刘光才和李有花老实了,再不敢碰任何鬼神的东西。刘光才像换了个人,再不对李有花呼来喝去,变得特别关心妻子。老婆说的话每句都听,夜里睡觉,总是紧紧搂着她。
关于那晚的具体情形,他们从此闭口不提。但村里人都知道,刘光才家请鬼送鬼,差点把命搭上。
夜深人静时,刘家村的谈资里,又多了一件邪门的事儿,提醒着后人,有些界限,生人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