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盆地的七月,热得鬼都要跳出来骂娘。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把背篓村的土路晒得裂开了口子,像老妇人干瘪嘴唇上的皱褶。稻田里的水烫脚,蛤蟆都躲在秧棚底下喘气。
张国朝扛着锄头往家走,汗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像是又长了一层皮。他婆娘王勇秀正在院坝里晒棒槌——就是洗衣服用的那种木槌子,山里特产的青杠木做的,结实耐用。
“日你妈哦,热死先人板板!”张国朝把锄头往墙角一扔,扯开汗衫扣子,露出黑黝黝的胸膛。
王勇秀头也不抬:“灶房头有凉茶,自己倒。莫在那儿鬼哭狼嚎的,吓得鸡都不下蛋了。”
张国朝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茶,抹了把嘴,眼睛贼溜溜地往婆娘身上扫。王勇秀虽说四十出头了,身段还是那么勾人,弯腰翻动棒槌的时候,屁股蛋子圆滚滚的,看得张国朝心里发痒。
“看啥子看?看你妈个铲铲!”王勇秀察觉到他火辣辣的目光,骂了一句,脸上却有点得意。
张国朝嘿嘿一笑:“我看我婆娘,犯法喽?”
两口子正斗嘴,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村里的刘老汉,佝偻着腰,手里提着个布袋子。
“国朝,勇秀,吃饭没得?”刘老汉扯着嗓子问,这是乡下人标准的打招呼方式。
王勇秀忙迎上去:“刘叔,这么热的天,你咋个来了?快进屋坐。”
刘老汉摆摆手,从布袋里掏出个东西:“不坐了不坐了。前些天进山,捡到个稀奇玩意儿,想着你们家勇秀不是喜欢收集这些棒槌嘛,就送过来了。”
那是个棒槌,但跟平常的不太一样。通体暗红色,像是浸过血,又像是年头久了包了浆。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花纹,看不清楚是字还是画。最怪的是,这棒槌一头粗一头细,粗的那头雕着张人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得人心里发毛。
王勇秀接过来,入手冰凉,在这大热天里,竟让她打了个寒颤。
“刘叔,这是啥子木头哦?咋个这个颜色?”
刘老汉摇摇头:“不晓得嘛,老山林子里捡的。看着怪稀奇的,就拿来给你们了。好了,我走了,屋头的猪还没喂。”
送走刘老汉,王勇秀把棒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张国朝凑过来,撇撇嘴:“啥子玩意儿嘛,怪眉怪眼的,拿来当柴烧算了。”
“烧你妈个脑壳!”王勇秀骂了一句,“这可是老木头,值钱得很。你不懂少在这儿瞎嚷嚷。”
她越看越喜欢,那棒槌上的冰凉顺着她的手心,在这闷热的下午,竟让她觉得格外舒坦。
晚饭后,两口子洗了澡,坐在院坝里乘凉。山风轻轻吹过来,带着稻花的香气。远处,夕阳正慢慢沉下山脊,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
王勇秀又把那根红棒槌拿出来把玩。说来也怪,这棒槌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着淡淡的红光,上面的人脸更加活灵活现了。
“你说,这是不是老人们讲的‘棒槌仙’?”王勇秀突然问。
张国朝嗤笑一声:“锤子个棒槌仙!你怕是听张寡妇摆龙门阵听多了。”
“真的嘛,”王勇秀压低声音,“我听我外婆说过,以前有个女人,男人跟野婆娘跑了,她天天拿着棒槌在河边捶衣服,一边捶一边哭,后来就死在河里了。死后阴魂不散,附在棒槌上,就成了棒槌仙。得到她附身的棒槌,就能实现愿望。”
张国朝不以为然:“那你许个愿嘛,看明天早上锅里头能不能多出几斤肉来。”
王勇秀白了他一眼,却真的把棒槌捧在手里,心里默默许了个愿:要是这棒槌真灵,就让我家这死鬼明天主动洗一次衣裳。
她没说出来,怕张国朝笑话。
第二天一早,王勇秀起来做饭,惊讶地发现张国朝已经起来了,正打着哈欠在院坝里搓衣服。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嗦?”王勇秀又惊又喜。
张国朝自己也纳闷:“鬼晓得咋个的,一早就睡不着了,想着衣裳堆了好几天了,就洗了算了。”
王勇秀心里一惊,想起昨晚许的愿。她瞅了眼放在墙角的红棒槌,没说话。
过了两天,村里收药材的老陈来家里串门,看中了那根红棒槌,非要买。
“勇秀,这个棒槌让给我嘛,我出五十块。”老陈掏出钱包。
王勇秀有点心动,五十块能买几斤肉呢。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陈哥,这不是钱的事,我就喜欢这个样式,舍不得卖。”
老陈悻悻地走了。张国朝骂她:“瓜婆娘,五十块都不挣,你脑壳有包嘛?”
王勇秀没理他,心里却打定了主意,这棒槌肯定不寻常,不能卖。
那天晚上,她又许了个愿:希望张国朝别再去张寡妇家打麻将了。
说来也怪,第二天张国朝从地里回来,破天荒地没往外跑,而是老老实实在家看电视。晚上八点多,张寡妇居然找上门来了。
“国朝哥,今晚不来打两圈嘛?三缺一。”张寡妇站在院门口,声音嗲得能拧出水来。
要在平时,张国朝早就屁颠屁颠跟着去了。可今天他却摆摆手:“不去了不去了,累得很,早点睡。”
张寡妇讪讪地走了。王勇秀心里又惊又喜,看来这棒槌仙是真的!
从那天起,王勇秀对棒槌仙越来越虔诚,每天都要许愿。愿望也从小变大,从“希望鸡多下蛋”到“希望儿子在城里找个好工作”。说来也怪,这些愿望竟然都一一实现了。
但渐渐地,王勇秀发现有些不对劲。
先是她发现自己对那根棒槌产生了依赖,一天不摸就心神不宁。然后是家里的气氛变得诡异,明明是大夏天,屋里却总是阴森森的。最怪的是,她开始做同一个梦,梦里总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背对着她洗衣服,一下一下地用棒槌捶打,那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一天晚上,王勇秀被尿憋醒,起身去院角的茅房。回来时,她瞥见放棒槌的墙角似乎有个人影。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根红棒槌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她走近了些,突然觉得棒槌上那张人脸似乎动了动,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
王勇秀头皮发麻,赶紧跑回屋里,推醒张国朝。
“醒醒,醒醒!那棒槌有问题!”
张国朝被吵醒,很不耐烦:“大半夜的,你发啥子神经?”
王勇秀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张国朝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到外屋,拿起棒槌仔细看。
“啥子嘛,还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他摸了摸棒槌上的脸,“就是这笑脸有点瘆人。”
话音刚落,张国朝突然“咦”了一声。
“咋个了?”王勇秀紧张地问。
“这棒槌...好像在动。”张国朝的声音有些发抖。
王勇秀凑近一看,棒槌上的脸似乎真的在微微蠕动,就像水面上的涟漪,看不真切,但确实在动。更吓人的是,她似乎听到了一阵极轻微的、像是女人哭泣的声音。
张国朝手一抖,棒槌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两人都不敢去捡,那一夜,他们挤在一张床上,谁也没睡着。
第二天,王勇秀决定把棒槌扔了。她拿着棒槌走到后山,使劲扔进了深沟里。回家后,她心里踏实多了,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那根红棒槌又出现在了院坝里,就立在平时放的地方,好像从未被扔掉过。
王勇秀吓得脸都白了,张国朝也慌了神。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把棒槌烧了。
他们在院坝中间生起一堆火,张国朝用火钳夹着棒槌,扔进了火堆。可怕的是,那棒槌在火中不仅没烧着,反而颜色更加鲜红,上面的人脸似乎扭曲着,发出无声的尖叫。
更吓人的是,明明是大晴天,突然就阴了下来,四周刮起一阵阴风,吹得人汗毛倒竖。
王勇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棒槌直磕头:“仙家恕罪,仙家恕罪,我们再也不敢了!”
说来也怪,她这一跪拜,天又慢慢亮了起来,风也停了。棒槐在火中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烧焦的痕迹都没有。
张国朝战战兢兢地把棒槌从火中夹出来,那棒槌竟然一点都不烫手,反而冰凉刺骨。
从那天起,两口子再也不敢打扔掉棒槌的主意了,只好把它恭恭敬敬地供在堂屋的神龛上,每天上香跪拜。
但怪事越来越多。家里经常出现若隐若现的人影,夜里总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家里的狗一到晚上就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狂吠。最诡异的是,他们经常发现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换了位置,尤其是那根棒槌,有时会出现在厨房,有时会在卧室,甚至有一次,王勇秀醒来时发现它就放在枕头边上。
王勇秀日渐消瘦,脸色苍白。张国朝也好不到哪去,整天提心吊胆的。
一天,王勇秀在镜子里发现自己脖子上有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她突然想起梦里那个捶衣服的女人,心里一惊:那女人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用棒槌捶打一件红色的衣服,那衣服的样式,分明就是...
她不敢想下去,决定去找村里的老人问问。最年长的陈老太爷已经九十多了,见多识广。
陈老太爷听了王勇秀的描述,浑浊的老眼突然睁大了。
“丫头,你们惹上大麻烦了!”陈老太爷的声音颤抖,“那不是普通的棒槌仙,是‘血棒槌’!清朝时候,有个女人被丈夫冤枉偷人,用棒槌活活打死了。死前她发誓,要做鬼也不放过负心人。她的血浸透了棒槌,成了精。这玩意儿邪门得很,能实现愿望不假,但最终会要了许愿人的命啊!”
王勇秀吓得魂飞魄散:“那咋个办嘛?”
陈老太爷摇摇头:“没办法,这东西一旦认准了主,就甩不掉了。除非...”
“除非啥子?”王勇秀急忙问。
“除非能找到比它更凶的东西镇住它。但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比血棒槌更凶的物件。”陈老太爷叹了口气,“你们自求多福吧。”
王勇秀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陈老太爷的话告诉了张国朝。两口子抱头痛哭,后悔莫及。
那天晚上,王勇秀做了个梦。梦里那个红衣女人终于转过身来,竟然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女人举起棒槌,不是捶打衣服,而是向她的额头砸来...
王勇秀尖叫着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张国朝不在身边,她起身去找,发现张国朝跪在堂屋的神龛前,正在对棒槌许愿。
“...让我们发大财,求求你了,发了财我们一定给你修庙...”张国朝喃喃自语。
王勇秀惊呆了,她这才明白,这邪物不仅缠上了她,也控制了张国朝的心智。它就像鸦片一样,让人明知是毒,却无法抗拒。
就在这时,王勇秀的目光落在院角的一堆干柴上,突然有了主意。
她不再试图扔掉或毁掉棒槌,而是开始研究上面的花纹。几天后,她终于看明白了,那些歪歪扭扭的纹路,其实是某种符咒。她在陈老太爷的古书上找到了类似的图案,是一种禁锢咒。也许冤魂被禁锢在棒槌里,才会如此邪门。她要做的就是放出冤魂,早日投胎。
王勇秀不识字,但她记得外婆说过,有些东西不需要懂,心诚则灵。她找来鸡血,按照图案,在棒槌上细细地描画。每画一笔,那棒槌就微微震动一下,像是活物在挣扎。
当她画完最后一笔时,棒槌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然后彻底安静了。上面的那张脸,似乎凝固了,再也没有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禁锢咒大概是破了。
从那天起,家里的怪事渐渐少了。王勇秀把棒槌用红布包起来,埋在了后院的老槐树下,上面压了一块大青石。
日子慢慢恢复了正常,张国朝也不再神神叨叨地许愿了。但每当夜深人静时,王勇秀还是会从梦中惊醒,仿佛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捶衣声。
山里的雾气起来了,缭绕在背篓村上空,像是永远散不去的谜。
人呐,总是贪心不足,以为能捞着便宜,却不知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而那根沉睡在老槐树下的血棒槌,谁又能保证,它不会再有一天,被哪个贪心的人挖出来,重见天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