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子村藏在连绵起伏的群山深处,像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七月流火,正是酷热难当的时节,可这几日却透着古怪——往年这时节蝉鸣震天响,如今却静得让人心慌,连狗都不叫唤了,全村的老狗仿佛统一了口径,夹着尾巴躲在窝里发抖。
村东头的李国堂家这两天正闹心。他家闺女小翠刚满十八,水灵灵的一朵山花,提亲的踏破了门槛,可这两天却像是中了邪,整日神情恍惚,眼神直勾勾的,有时又会突然痴笑,嘴里嘟囔着“他要来接我了”。
“我看就是中了邪!”晚饭时分,李国堂扒拉着糙米饭,对婆娘王桂花抱怨,“今早我去她屋,看见她正对着一面空墙说话,那声音娇滴滴的,像是在跟情郎撒娇。可我定睛一看,墙根底下只有一条黑蛇盘着,见我进来,哧溜一下就钻墙缝里了。”
王桂花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地上:“他爹,你说会不会是……那个来了?”
“哪个?”李国堂瞪眼。
“就那个啊!”王桂花压低声音,“老一辈人说的,七月半,蛇王娶亲。咱家小翠该不是被看上了吧?”
李国堂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骂骂咧咧:“放你娘的屁!那都是老迷信了,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说这个!”
话虽如此,李国堂心里却直打鼓。山坳子村祖辈流传着蛇王娶亲的传说,说是每隔一甲子,掌管这片山林的蛇神会挑选一位人间女子做新娘,若是不从,全村必遭大祸。上次蛇王娶亲还是李国堂爷爷那辈的事,听说当时被选中的姑娘在七月十五的晚上神秘消失,只留下一地蛇鳞。
夜深了,李国堂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月光下的山村静得可怕,连一声虫鸣都没有。他突然注意到,对面山路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长串幽幽的红点,像是灯笼,又像是……眼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长赵大山就急匆匆敲响了李国堂家的门。
“国堂,出怪事了!”赵大山脸色发白,“今早我起来,发现全村每户门口都放着一堆东西,你猜是什么?”
“啥东西?”
“蛇蜕!新鲜的蛇蜕,还带着黏液呢!”赵大山擦着额头的汗,“而且都摆成了喜字形状!国堂啊,你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蛇王娶亲又来了?”
李国堂腿一软,差点坐地上。他赶紧把昨天婆娘的话和晚上看到的红点说了。
赵大山听后沉默良久,最后长叹一声:“看来是躲不过了。我去召集老辈人开个会,你也来。”
村祠堂里,烟雾缭绕。七八个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围坐一起,个个眉头紧锁。
百岁的太公爷颤巍巍开口:“我记得我十岁那年,也是这般光景。先是蛇蜕送喜,然后是万蛇朝拜,最后是红轿接亲。被选中的是村西刘家的闺女,那姑娘开始也是神魂颠倒,说蛇王托梦要娶她。”
“后来呢?”赵大山急切地问。
“后来?七月十五晚上,一顶无人抬的红轿子自己来到村口,那姑娘像是着了魔,自己走上轿子,就这么消失在山林里了。”太公爷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第二年,咱村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又过了两年刘家老两口也失踪了,据说被接去享福了。”
李国堂听到这里,猛地站起来:“不行!我不能让小翠去!什么蛇王,我看就是山里的精怪作祟!现在都新世纪了,咱们不能信这个邪!”
“不信?”太公爷冷笑,“你今晚去后山看看就知道了。”
是夜,月圆如盘。李国堂约了村里几个胆大的后生,悄悄摸到后山。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毛骨悚然——
月光下,山谷中密密麻麻盘踞着无数条蛇,青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昂着头,仿佛在朝拜什么。山谷中央,一块平坦的巨石上,盘着一条他们从未见过的巨蛇,通体银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头上似乎还有一个冠子一样的肉瘤。
更诡异的是,巨石周围摆着一圈红烛,烛光摇曳,竟映照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红色轿子轮廓,但那轿子似乎又不是实体,如同水中月、镜中花。
李国堂和几个后生连滚带爬跑回村子,个个面无人色。
“真有……真有蛇王!”李国堂回到家,哆哆嗦嗦地对王桂花说,“那阵势,那气派,绝不是普通大蛇!”
王桂花一听,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这可怎么是好哟!”
这一闹,全村都知道了蛇王要娶小翠的事。奇怪的是,不少老人反而松了口气——至少这次选中的不是自家闺女。有几个老太太甚至开始准备红纸、喜烛,说是要按老规矩给蛇王备聘礼。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国堂气得直跺脚,“我闺女不能嫁给一条蛇!”
赵大山拉住他:“国堂,冷静点。我有个主意,我城里有个亲戚认识一位出马仙,说是专门处理这种邪门事。我明天一早就进城请他来!”
三天后,赵大山真的请来了一位姓陈的出马仙。这陈师傅五十来岁,精瘦矮小,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他一到村里就皱起眉头:“好重的妖气!”
陈师傅先在村里转了一圈,又去后山查看了情况,回来后脸色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精怪,”陈师傅对李国堂说,“是修炼有成的蛇仙,道行不浅。硬碰硬肯定不行,但我有个法子或许能救你闺女。”
“什么法子?”李国堂急切地问。
“偷梁换柱!”陈师傅压低声音,“我做法事暂时屏蔽小翠的气息,同时用纸人做一个替身,写上小翠的生辰八字。等到接亲那夜,让纸人上轿。蛇王接到假新娘,发现不对也来不及了,因为时辰一过,他就得再等六十年。”
李国堂虽然将信将疑,但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接亲前夜,陈师傅开始做法。他在李国堂家院子中央设坛,点燃七盏油灯,又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符,贴满门窗。最后,他取出一张剪纸人,写上小翠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词。
说也奇怪,法事进行到一半时,原本安静的小翠突然在屋里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滚开!你们都滚开!他是我的!我要嫁给他!”
几乎同时,院外传来刷刷的声音,众人探头一看,只见无数条蛇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李家围得水泄不通。这些蛇并不进攻,只是昂着头,嘶嘶地吐着信子,像是在示威。
陈师傅额头见汗,加快念咒速度。突然,贴在大门上的符纸“噗”地自燃起来,瞬间化为灰烬。
“不好!它道行比我想的还深!”陈师傅大叫,“快添灯油!不能让灯灭了!”
李国堂和赵大山手忙脚乱地给油灯添油,王桂花则死死抱住想要冲出房间的小翠。
法事持续到后半夜,蛇群才渐渐退去。小翠也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陈师傅长舒一口气:“暂时镇住了。明天才是硬仗。”
七月十五,终于来了。
这一天的山坳子村,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喜庆气氛。老人们自发在村口摆上了红烛喜糖,仿佛真要嫁女儿一般。年轻人们则惴惴不安,既恐惧又好奇。
李国堂一家紧闭门户,小翠被锁在屋里,由王桂花看着。陈师傅在院子里准备今晚的法事道具。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今晚的月亮异常血红,这是几十年不见的“血月”。
“不祥之兆啊。”陈师傅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亥时一到,村口突然起雾了。红色的雾,带着一股奇异的腥香,从山林深处缓缓弥漫开来。
“来了!”守在村口的人连滚带爬跑来报信,“红轿子来了!”
李国堂扒着门缝往外看,只见浓稠的红雾中,一顶鲜红的花轿若隐若现。那轿子似乎没有轿夫,自己悬浮在离地一尺的空中,缓缓向前移动。轿子四周,隐约有无数红点闪烁,像是眼睛,又像是灯笼。
更诡异的是,随着轿子行进,道路两旁的树木无风自动,枝条低垂,仿佛在行礼。
红轿子径直向李国堂家飘来,在门外十丈远处停住。
陈师傅深吸一口气,点燃三炷香,口中念咒,将写有小翠八字的纸人放在院子中央的法坛上。
这时,小翠在屋里突然躁动起来,声音变得娇媚异常:“他来接我了!娘,让我出去,我的郎君来了!”
王桂花死死抱住女儿:“翠啊,醒醒!那是妖怪!”
门外,红轿子的帘幕无风自动,缓缓掀起。轿内漆黑一片,仿佛深不见底。
陈师傅大喝一声:“纸人代身,李代桃僵!去!”
那纸人突然立起,仿佛有了生命般,向着门口飘去。
就在这关键时刻,小翠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王桂花,尖叫着:“不!我要亲自去见我的郎君!你们休想骗他!”
说着,她竟撞开窗户,跳了出去!
“小翠!”李国堂目眦欲裂。
小翠身着白色睡衣,披头散发,却面带幸福的笑容,向着红轿子奔去。
陈师傅暗道不好,急忙变换手印,试图控制纸人抢先进入轿中。
小翠跑到离轿子只有三五步远时,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不舍的表情:“爹!娘!女儿走了.....”
她的话没说完,红轿的帘幕突然扩大,如同巨兽张口,一股腥风席卷而出,将小翠卷了进去!
“小翠!”李国堂和王桂花发疯般冲出去。
几乎同时,陈师傅控制的纸人也飞入轿中。只听轿内传来一声骇人的嘶吼,整个轿子剧烈震动起来。
突然,红轿帘幕落下,轿身由实转虚,渐渐透明,最后消失在红雾中。
雾散了,月亮的血色也褪去了,只留下地上一道清晰的蛇行痕迹,和一个撕成两半的纸人。
李国堂和王桂花瘫坐在地,失魂落魄。
陈师傅面色惨白,喃喃道:“完了,它识破了计谋,却还是带走了真人......这蛇王,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第二天,山坳子村恢复了往日的蝉鸣犬吠,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是李国堂家再也听不见笑声了。
七天后的黄昏,有个采药人从深山回来,说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看见了一幅奇景:一名白衣男子盘踞在花海中,身边依偎着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那女子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小翠,面色红润,一脸幸福。采药人吓得连滚带爬跑回来,没人敢去验证真假。
只有太公爷听后,磕了磕烟袋,悠悠道:“蛇王娶亲,既是祸也是缘。那闺女如今成了蛇母,受山精朝拜,也算修成了正果。只是人蛇殊途,这姻缘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呢?”
从此,山坳子村后山成了禁地,再无人敢深入。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有人似乎能听到深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吹打声,像是迎亲的乐曲,又像是蛇类的嘶鸣。而村里的蛇仿佛通了灵性,见了李家人都会低头让路,仿佛在向主母的家族行礼。
几个月后,李国堂家门口时常会出现一些奇珍异果,人参雪莲,据说那是蛇王女婿送来的聘礼,补偿那段人蛇殊途的姻缘。
而关于小翠的结局,村里人各有说法。有人说夜里见过她乘白蛇巡山,已是半人半蛇的山神娘娘;也有人说在月圆之夜,能听见她在深山中幸福的笑声,与蛇王郎君恩爱相伴。
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只有那蛇王娶亲的传说,又添了一笔诡秘而阴森的色彩,在山坳子村代代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