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空气像是浸满了水的厚重绒布,死死地裹住一切。黏腻,窒息,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霉菌般的潮湿感。张亮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一端,望着对面鲜红的倒计时数字,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像这天气一样,糊成了一团。
他刚毕业不到一年,怀揣着对南方大都市的憧憬而来,却被现实磨去了棱角。高强度的工作,微薄的薪水,狭小逼仄的出租屋,还有这座城市永远挥之不去的潮气,都在一点点侵蚀他的精力。他已经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每天回到住处都已是深夜,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被人揍了两拳。此刻,他正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等待漫长的红灯过去,好回到那个只能算作“容身之所”的地方。
视线有些模糊,是疲劳过度导致的。他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聚焦于对面熙攘的人群。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老婆婆。
老婆婆很老,背佝偻得厉害,像一棵被风雨侵蚀多年的枯树。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袋子,步履蹒跚地走在人群边缘,正对着张亮的方向,等待着绿灯亮起。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张亮的眼角余光捕捉到老婆婆身后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距离有些远,加上天色灰蒙,细雨如丝,看不太清具体面容。但张亮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极不协调的“白”。那女人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惨白得刺眼的连衣裙,像是某种劣质布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纤细、甚至有些扭曲的轮廓。她的头发很长,黑得像墨,毫无生气地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引起张亮注意的,是她的姿势。她离老婆婆非常近,几乎是紧贴着。她微微弯着腰,一双异常苍白、手指细长得不像活人的手,正缓缓地、试探性地,伸向老婆婆的后背。
那不是搀扶,不是无意的靠近。那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推力。目标直指面前车流穿梭、尚未完全停稳的马路。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张亮的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疲劳带来的昏沉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警觉。
那女人想干什么?
街上车辆从等绿灯的人身旁飞驰而过。那白衣女人的手,又往前探了几分,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老婆婆破旧的衣衫。
“喂!你干什么!”张亮几乎是出于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闷,但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惊起了涟漪。
他这一嗓子,不仅让对面等待的人群齐刷刷地望向他,也让他身边等红灯的几个路人投来诧异或嫌恶的目光。然而,张亮顾不上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对面。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喊声落下的瞬间,那个白衣女人,像是被按下了删除键,又像是投入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不是转身离开,不是躲入人群,就是纯粹的、彻底的、在原地瞬间消失不见。
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老婆婆似乎被身后的动静,或许是张亮的喊声惊动,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身后,又疑惑地望向马路对面脸色煞白的张亮。
绿灯亮了。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向对面。老婆婆也被人流裹挟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经过张亮身边时,还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后生仔,喊乜嘢啊?(年轻人,喊什么啊?)”
张亮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周围的几个人也低声议论着。
“吓我一跳,突然大叫。”
“是不是有毛病啊?”
“看着就不太正常,眼神直勾勾的。”
“可能太累了吧,出现幻觉了……”
幻觉?眼花了?
张亮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种不真实感。是啊,连续加班,睡眠不足,出现幻视也不是不可能。他努力说服自己,那只是光线、雨丝和疲劳共同作用下的错觉。那个白衣女人,或许只是某个穿浅色衣服的路人,恰好走开了而已。
可是,那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推搡姿势,以及那瞬间消失的诡异画面,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
他魂不守舍地走回出租屋,连晚饭都没心思吃,草草洗漱后就躺上了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窗外霓虹灯的光透过劣质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光斑。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一闭眼,那个惨白的、扭曲的身影,还有那双伸向老人后背的、非人的手,就在黑暗中反复浮现。
这一夜,张亮睡得极不安稳。
他陷入了一个粘稠、冰冷的梦境。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无边无际的灰雾。他在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能见度极低,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喘息。突然,前方雾气翻涌,那个白衣女人背对着他出现。她的头发像有生命般蠕动,缓缓地,缓缓地,她转过头来——没有脸!长发覆盖的地方,是一片空白!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力量猛地撞在他后背上,他向前扑倒,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深渊底部,是燃烧的汽车残骸和刺眼的火光……
“啊!”
张亮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窗外天光微亮,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根手指在抠刮。
是梦。只是一个噩梦。
他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试图平复心情。但梦境中的坠落感和那无脸的恐怖形象,依然清晰得令人窒息。他看了看手机,才凌晨五点多,却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上班,张亮精神恍惚,效率极低。同事跟他说话,他常常要反应好几秒。午休时,他忍不住在网上搜索那个十字路口的信息,加上“事故”、“车祸”等关键词。跳出来的结果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本地新闻或交通报道,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内容。他稍稍松了口气,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第二天晚上的梦境更加恐怖。
这一次,梦境有了具体的环境——就是他每天经过的那个十字路口。天色昏暗,下着雨,和那天傍晚一模一样。他站在路边,看到那个老婆婆正在过马路,走得很慢。而那个白衣女人,就清晰地站在老婆婆身后,这次,张亮看到了她的侧脸,惨白,浮肿,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扭曲的笑意。她的手,结结实实地推在了老婆婆的背上!
“不!”张亮在梦里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老婆婆一个踉跄扑向车道,而就在这时,一辆失控的、造型夸张的跑车呼啸着冲来!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然后是沉闷的撞击声!
但被撞飞的,不是老婆婆!在最后一刻,画面扭曲,被推出去、被跑车撞上、瞬间被火焰吞没的,变成了那个白衣女人自己!火焰是诡异的幽蓝色,包裹着她扭曲的身体和燃烧的跑车残骸,而她,在火焰中,猛地转过头,那双没有瞳孔的、纯白的眼睛,穿透梦境,死死地盯住了张亮!
“呃!”张亮再次惊醒,这次连叫都叫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打开灯,蜷缩在床头,直到天明。这绝不仅仅是疲劳导致的幻象和噩梦!一定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