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总说,家里最近好像多了个人。起初,我以为她压力太大。
直到昨晚,我搭在她腰上的手,感觉到另一只冰冷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猛地缩回手,打开床头灯。卧室里只有我们两个。林雪被我的动作惊醒,眯着眼问:\"怎么了,刘烨?\"
\"没什么,\"我喉咙发干,\"做了个噩梦。\"
她翻过身,面对着我,眼圈有点青黑。\"它又来了,是吗?\"她声音很轻,带着疲惫的恐惧。
\"谁?\"
\"那个……'客人'。\"她顿了顿,\"它不喜欢叫它鬼。\"
这就是最邪门的地方。没有狰狞的鬼脸,没有凄厉的惨叫,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恐怖景象。只有一些极度细微、却足以让人头皮炸开的异常。晚上下班回家,会发现我那双灰色的拖鞋并排摆在门口,方向微微朝外,像是有人刚脱下来。而我明明记得早上我是随意踢到鞋柜下面的。
牛奶消耗得飞快。我和林雪都不爱喝牛奶,但最近总得买。冰箱里那盒开封的,液面总会无声无息地下降。
最常发生的是温度骤降。不是在某个房间,而是在你行走的路径上,突然陷入一小块冰冷的空气,像穿过一个看不见的、没有体温的人形冰雕,下一秒又恢复正常。
\"也许只是空调气流?\"我曾试图用科学解释。
林雪看着我,眼神复杂。\"气流不会在沙发中间留下一个坐下去的凹痕,然后又慢慢弹回来。刘烨,它……它好像只是在这里生活。\"
我们试过很多方法。悄悄在角落撒上面粉——第二天早上毫无痕迹。我们用手机录音,一整夜,只录到一片死寂,而这种死寂本身,就透着反常——我们家临街,从未如此安静过。
它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极其礼貌,从不打扰我们睡眠,除了昨晚,从不弄乱东西。但这种无处不在、悄无声息的\"同居\",让我脊背发凉。它像一个恪守礼仪的隐形室友,而这种克制,比任何张牙舞爪都更令人窒息,因为我们不知道它最终目的,也许是最血腥残忍的。
一天周末下午,阳光很好。我和林雪坐在客厅,终于决定正面谈谈这件事。我们必须弄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林雪抱着靠垫,努力回想:\"大概……半个月前,对吧?就是那场大雾之后。\"
我记起来了。那天雾极大,能见度不到五米,晚上我开车回家,雾灯穿透浓雾,只能照出一小片浑浊的光晕。整个世界都被吞没了。
\"那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我追问。
她摇摇头,又忽然停住:\"信箱!那天雾太大,我下班回来,在楼下信箱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不是信,我就拿上来了。\"
\"是什么?\"
\"一个很旧的铁皮糖盒,生锈了,里面……\"她起身从书房抽屉深处拿出那个盒子,\"里面只有这个。\"
那是一张褪色的彩色糖纸,玻璃纸的,印着粗糙的花纹,透着一股年代感。我小时候见过这种糖,叫\"金丝猴\"。
\"就这个?\"
\"就这个。\"林雪点头,\"糖盒我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想等失主来认领。然后……怪事就开始了。\"
一个生锈的旧糖盒,一张褪色的糖纸。一个沉默的\"客人\"。
线索似乎串起来了,又毫无头绪。
第二天,我拿着糖纸去了几家老字号食品店。最老的那家店的老师傅推着老花镜看了半天,咂咂嘴:\"哎哟,这可有年头了。快三十年没见过了。那时候包这糖的纸,就这个花色。\"
\"您还记得这糖当时哪儿产的吗?\"
\"就本市食品厂啊,早拆啦。\"老师傅把糖纸还给我,\"那会儿这糖可是稀罕物,一般人家孩子过年才能吃上几颗。甜得很呐。\"
本市。三十年前。一个可能喜欢吃这种糖的人。
回家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绕道去了已经废弃的老食品厂旧址。周围盖起了高楼,只有几段残破的旧墙还立着,围着一片荒地。
一个穿着旧棉袄、晒太阳的老爷爷坐在墙根下打盹。我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那张糖纸:\"老爷子,打扰您,向您打听个事儿。您还记得这个吗?\"
老爷爷睁开眼,眯着看了糖纸好久,慢慢笑了:\"金丝猴嘛……甜哟。小军那孩子,就最好这口。\"
小军?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您认识……这个小军?\"
\"咋不认得?\"老爷爷用下巴指了指那片荒地,\"他爹是我同事,就住这片宿舍区嘛。可怜见的娃,那年年关,帮家里去打酱油,路上为捡一毛钱买这糖,跑太快,在十字路口让拉货的卡车给撞死了。才那么点大。\"
我的血有点凉。\"他……全名叫什么?\"
\"张大年家的老幺,张俊嘛。小军是小名。哎,这一晃,多少年喽……\"老爷子叹息着,又闭上了眼,仿佛沉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张大年夫妇现在……?\"我忍不住追问。
老人摇摇头,声音低沉:\"那孩子走后,两口子就垮了。工作也丢了,房子也卖了,整天在外头找孩子,说是孩子没死,只是走丢了……疯了似的见人就问见没见他们家小军。现在啊,成了拾荒的,整天在这一带转悠,捡破烂为生,晚上就睡在前头天桥底下。造孽啊……\"
张俊。小军。一对失去孩子后崩溃的父母。
我道了谢,心里沉甸甸的。一个为了一颗糖夭折的孩子。他的魂,为什么缠上我们家?就因为一张同样牌子的糖纸?
我把打听到的事告诉了林雪。她听着,脸色渐渐发白,紧紧攥着那张糖纸。
\"雾天……路口……\"她喃喃道,\"我们小区外面那个十字路口,听说几十年前没修整前,是个老出事的路口……\"
一切都对上了。一个贪嘴小孩的魂,被一张带有强烈执念的糖纸,在特殊天气引回了人间,懵懵懂懂地跟着林雪回了家。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或者,他只是想念那种甜味,想念一种他从未完整拥有过的生活?
它不是恶灵。它只是一个迷路太久、渴望回家和甜味的孩子。
恐惧慢慢褪去,一种沉甸甸的酸楚在我心里弥漫开。林雪早已泪流满面。
\"我们……得送他回去。\"她哽咽着说,\"但是送回哪里?他的父母还在流浪……\"
怎么送?我们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我们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我们把那个生锈的铁皮糖盒擦干净,放在客厅茶几上。林雪小心地将那张糖纸展平,放进盒子里。然后,她拆开一包新买的水果硬糖,挑了几颗最亮的,轻轻放在糖纸旁边。
我们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像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孩子,轻声说话。
\"小军,\"我开口,声音有点紧,\"糖……放这里了。很好吃,你尝尝。\"
林雪接着说,声音温柔:\"喜欢吃就拿去吃。吃完了,就该回家了。你爸爸妈妈……一直在找你,他们很想你。\"
我们说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
几分钟后,我清楚地看到,那颗放在糖纸旁边的水果硬糖,微微滚动了一下。然后,糖纸上的玻璃纸,在灯光下,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拿起,又放下。
紧接着,一股冰冷的、孩子般大小的气流,轻柔地绕着我们转了一圈,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
然后,那种如影随形的被窥视感,消失了。空气中那种细微的违和感,也消失了。家里突然变得无比\"正常\",正常得甚至有点空荡。
它走了。
我和林雪站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没有欢呼,没有庆幸,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笼罩着我们。
第二天,我特意绕到老食品厂旧址附近的天桥下。果然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正在整理捡来的废品。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明天是小军生日了,得给他找点甜的……\"老先生默默点头,从一堆废品里挑出个还算干净的毛绒玩具,小心地擦着。
我悄悄在他们装废品的三轮车上放了一袋糖,各种各样的糖,最上面是一包奶糖。
那晚之后,一切恢复了正常。牛奶不再减少,拖鞋不再移位,温度再无异常。
其实这世上,我们害怕的鬼,可能是别人日夜思念,却再也见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