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李忠贵带着媳妇王娟回到了他北方的老家李家村。村子藏在连绵的青山间,一条小河蜿蜒穿过,夏日里稻田翠绿,荷花满塘,远看倒是一派田园好风光。
小两口在城里开了家小公司,今年碰上疫情,生意不好做,欠了一屁股债。李忠贵愁得整夜睡不着,最后想起老家还有处祖宅空着,便琢磨着回来省点房租,顺便看看能不能找点乡下特产的路子,做电商卖出去。
“这破地方,连外卖都叫不着!”王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乡间土路上,高跟鞋鞋跟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已经少了半截。
“将就点吧,等公司周转过来咱们就回城。”李忠贵拖着两个大行李箱,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你看这空气多好,比城里强多了。”
“空气好能当饭吃?晚上你要不给我整点好吃的,看我不削你。”王娟没好气地说。
老宅子是典型的北方农村院落,青砖围墙,黑漆木门,院中有棵老槐树,枝叶茂盛,遮了半个院子。屋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墙角挂着蜘蛛网,最让人发怵的是那股子阴冷气,大夏天的,一进门竟让人起鸡皮疙瘩。
“这房子咋这么冷?”王娟搓着胳膊问。
“老房子都这样,墙厚,晒不透。”李忠贵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纳闷,这冷不像寻常的阴凉,倒像是钻到骨头缝里的寒气。
收拾到天黑,总算清出间卧室能睡人。山村夜晚来得早,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声狗叫。小两口累得够呛,草草吃了点泡面就准备睡觉。
半夜,李忠贵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起身去院角的茅房。月色明亮,照得院子一片惨白。他解决完出来,不经意朝老槐树那儿瞥了一眼,顿时僵住了——
槐树下站着个人影。
李忠贵揉揉眼睛,再看时,那人影还在。模模糊糊一团,像个干瘦老头,穿着旧式褂子,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谁啊?”李忠贵壮着胆子问了一声。
没有回答。那人影依然纹丝不动。
李忠贵心里发毛,摸出手机想打开手电筒照照,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没了电。他慢慢往屋里退,眼睛死死盯着那黑影。退到门口时,他脚下一绊,差点摔倒,再抬头看时,槐树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眼花了?”李忠贵心里嘀咕着,赶紧溜回屋插上门闩。
“大半夜不睡觉,闹腾啥呢?”王娟被吵醒了,不满地嘟囔。
“没、没啥,绊了一下。”李忠贵没敢说真话,怕被媳妇笑话胆小。
第二天,李忠贵忙着联系儿时伙伴,打听本地特产货源,把昨晚的事忘在了脑后。王娟在家继续收拾,越收拾越觉得这老宅邪门。
不是说看见什么了,而是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她。一转身,又什么都没有。柜子里衣服位置好像动过,可她明明记得不是那么放的。厨房的碗筷似乎被人摸过,摸上去凉得扎手。
最吓人的是下午,王娟在院里老槐树下乘凉刷手机,突然一阵心悸,抬头正好看见对面窗户。玻璃上反射出她身后站着一个干瘦老头,面色灰白,一双眼睛空洞无神。
王娟尖叫一声,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看窗户,只有她自己惊恐的脸。
当晚,王娟把这事跟李忠贵说了。
“你是不是太累了?”李忠贵犹豫地问,“我也觉得这房子有点邪乎,但都是自己吓自己吧?”
“自己吓自己?”王娟瞪圆了眼,“我他妈连那老东西几根鼻毛都快数清了,还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正当两人争执时,屋里灯突然灭了。
“咋停电了?”李忠贵说着,正要摸手机照明,忽然听见院里传来奇怪的声响。
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走路。
李忠贵和王娟对视一眼,都不敢出声了。那声音慢慢移到门外,停了下来。接着,他们听见门闩被轻轻拉动的声音。
门是朝里开的,老式木门,外面只有个铁环,里面是木门闩。此刻,那门闩正自己一点点向左移动,就像有人在外面慢慢拨动它。
“妈呀...”王娟一把抓住李忠贵的老二。
门闩终于被完全拨开,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夫妻俩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屋里温度骤降,他们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一个模糊的影子缓缓飘到桌边,停下来,然后椅子发出吱呀声,像是有人坐了上去。
李忠贵浑身汗毛倒竖,王娟直接把脸埋在他背后不敢再看。
“谁...谁在那儿?”李忠贵颤声问。
没有回答。但桌上的一个空杯子突然自己移动了几寸。
王娟突然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说:“您、您老是这家的长辈吗?我们是李家的后代,回来暂住些日子,没想打扰您。”
杯子又移动了一下。
李忠贵突然灵机一动,接着话说:“是啊,我们是李建国的孙子,您老是?”
话一出口,屋里气氛陡然一变。那模糊影子似乎凝实了一些,能看出是个穿旧式褂子的干瘦老人。老人没说话,但缓缓点了点头。
“是祖爷爷?”李忠贵试探着问。他曾听爷爷说,祖爷爷李老栓年轻时是个货郎,后来买了这几间房,一直住到去世。
影子又点点头,然后指指墙角一个旧箱子。
李忠贵会意,小心地过去打开箱子,里面有些老物件。最上面是个账本,翻开一看,是祖爷爷当年做小买卖的记账本。
“您老是想让我们看这个?”李忠贵问。
影子点头,然后慢慢消散了。与此同时,灯啪的一声亮了,屋里恢复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吓...吓死我了...”王娟瘫在床上,“真是祖爷爷?”
“好像是。”李忠贵翻着账本,“看来祖爷爷没恶意,就是有点寂寞,想跟人唠唠嗑。”
“有这么唠嗑的吗?差点把老娘尿从逼门里吓出来!”王娟骂道。
知道了“鬼”的身份,夫妻俩反而没那么怕了。接下来几天,他们试着给祖爷爷上香,摆点贡品,果然那些诡异事少了许多。
但祖爷爷似乎特别喜欢半夜现身,而且专挑尴尬时候。
那晚,李忠贵和王娟正行夫妻之事,情到浓时,王娟一睁眼,正好看见个干瘦老头坐在床头椅子上,歪着头“看”得正起劲。
“啊!!!!”王娟的尖叫差点把房顶掀了。
李忠贵被吓软了,从此落下了点毛病。
“这日子没法过了!”第二天,王娟哭喊着,“你祖爷爷是个老流氓!偷看孙子孙媳妇办事,为老不尊!”
李忠贵也哭笑不得。看来即使是鬼,也免不了八卦看热闹的心。
夫妻俩商量半宿,终于想出了个主意——既然他要吓人,那就反其道而行之。
接下来几天,小两口开始了“人吓鬼”大计。
祖爷爷不是爱现身吗?他们就在屋里拉上红绳,挂上铃铛,等祖爷爷一出现,铃铛乱响,他们就跳出来热情招呼:
“祖爷爷来啦?坐坐坐,吃个苹果不?”
“祖爷爷看这新电视不?能收到一百多个台呢!”
有时王娟还会拿着手机追着祖爷爷拍照:“祖爷爷看这儿,笑一个!哎您老别飘啊,都没拍虚了...”
最绝的是李忠贵,不知从哪搞来个投影仪,半夜里把祖爷爷的影像投在墙上,旁边配上字:“寂寞老鬼,在线陪聊”。
也不知是夫妻俩的骚操作真起了作用,还是祖爷爷觉得这俩后代太缺德,渐渐地,祖爷爷出现的次数真的少了。
直到一天晚上,李忠贵起夜,又看见槐树下站着那个干瘦身影。但这次,祖爷爷没像之前那样直挺挺站着,而是微微弯腰,似乎很沮丧。
李忠贵鼓起勇气走过去,在离身影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祖爷爷,您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李忠贵轻声问。
影子缓缓抬起手,指向槐树下的一块地。
第二天,李忠贵找来几个本家兄弟,在槐树下挖了起来。挖了一米深,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
是个陶罐,里面用油布包着一本厚厚的账本和一些买地合同。
账本里夹着一封信,是祖爷爷写的。原来当年祖爷爷攒了些钱,改革开放不久就买了村东头一片林地,本想留给后代,但作为六七十年代那种流氓得势、儿子举报老子、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亲经者,他没有可信任的人,于是把合同埋了起来,没想到突然得急病去世,没来得及告诉家人。时间久了,地就被村里不怀好意的人收归集体了。
李忠贵拿着地契找到村委会。一查,那片林地现在值不少钱,而且合同依然有效。
一下子,李忠贵和王娟从欠一屁股债变成了坐拥一片山林的“小地主”。
那天晚上,夫妻俩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请祖爷爷上座。
“祖爷爷,多谢您老人家指点!我们李家后代永远记得您的大恩!”李忠贵倒上酒,恭恭敬敬地说。
酒杯中的酒面微微晃动,似乎被无形的手端起又放下。
王娟也笑着说:“祖爷爷,以后您老随便看,我俩不收您门票!”
话一出口,一阵阴风吹过,王娟后脑勺被拍了一巴掌,像是长辈对胡说的小辈的嗔怪。
两人一鬼,其乐融融地吃了顿饭。之后,祖爷爷再也没现身吓人,但夫妻俩能感觉到,祖爷爷还在屋里,默默地护着这个家。
李忠贵和王娟把山林卖给了木材厂大老板。他们在老宅旁盖了新房,但老宅子原样保留,时常打扫上香。
夏夜,夫妻俩坐在院里乘凉。王娟靠在李忠贵怀里,看着满天繁星,突然笑了。
“笑啥呢?”李忠贵问。
“想起祖爷爷偷看咱俩那回,你那怂样儿...”王娟不怀好意地笑。
“还有脸说?谁叫得跟杀猪似的?”李忠贵反击,“不过说真的,没有祖爷爷,咱俩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躲债呢。”
“是啊,”王娟收敛笑容,“所以你说,这世上的鬼到底害不害人?”
李忠贵想了想,说:“害不害不知道,但肯定有放不下的牵挂。”
正说着,老槐树的枝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他的话。
月光如水,洒满小院。远远地,几声狗吠传来,更衬得夜幽深静谧。
人间鬼神之事,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情”字。有情处,即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