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的李家坳格外闷热。村口那棵老槐树静立着,蝉鸣撕扯着凝固的空气。
李建斌扛着锄头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汗衫湿透了贴在脊背上。他望了望西斜的日头,盘算着在天黑前再除一片草。这时节庄稼长得疯,一场雨过后,野草比苗还蹿得高。
“建斌!建斌!”
远处传来呼喊声,同村的王老五沿着田埂跌跌撞撞跑来,脸色煞白。
“咋了这是?”建斌拄着锄头问。
“你、你媳妇儿...”王老五喘着粗气,“你媳妇儿掉河里了!”
建斌脑子嗡的一声,扔下锄头就往河边跑。那条河叫黑水河,其实水清得很,绕着李家坳弯弯曲曲向南流。村里女人常在河边洗衣,孩子们夏天泡在里面解暑。
等他冲到河边,已经围了几个人。刘家媳妇瘫坐在地上哆嗦,指着河心说:“就……就在那儿,一滑就没影了...”
建斌要往河里跳,被后面赶来的王老五死死抱住:“你疯啦!这都半个时辰了,早冲走了!”
村里人沿着河岸往下游寻,直到日头西沉,才在三里外的一处回水湾找着人。建斌媳妇秀梅静静躺在浅滩上,身子被水草半缠着,面色青白,早已没了气息。
建斌扑过去,抱起妻子冰凉的身子,一声呜咽卡在喉咙里,半晌才爆发出来,哭声惊起了岸边水鸟。
村里人帮着把秀梅抬回家,安置在堂屋的木板床上。老人过来帮忙料理后事,女人们在一旁抹眼泪。秀梅在村里人缘好,谁家有事都热心帮忙,没想到才二十八就这么走了,留下个三岁的娃。
建斌蹲在院门槛上,眼睛红肿。屋里小儿子还在哭闹着要娘,他老娘抱着孩子哄,自己也老泪纵横。
“建斌啊,”村里最年长的李太公拄着拐杖过来,“人死不能复生,准备后事吧。明天一早去镇上订口棺材,趁早入土为安。”
建斌机械地点点头,脑子里空荡荡的。他和秀梅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感情深厚,从没红过脸。如今人说没就没了,他感觉自己的半条命也跟着去了。
夜深了,帮忙的乡亲陆续散去,说明早再来。建斌老娘带孩子睡下了,他自己守灵,坐在堂屋的条凳上,望着妻子苍白的面容发呆。油灯忽明忽暗,映得秀梅的脸似乎有些动静。建斌揉了揉眼睛,知道那是光影的把戏。
后半夜,建斌实在熬不住,靠在墙边打盹。朦胧中,他似乎听见一阵细微的吸气声。他猛地惊醒,四周寂静,只有窗外蝈蝈在叫。
他凑近秀梅,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什么都没有。
“我想你想疯了。”建斌自言自语,声音嘶哑。
就在这时,秀梅的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
建斌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又一颤,接着,秀梅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建斌吓得从条凳上跌坐下来,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直到脊背抵着墙。他眼睁睁看着秀梅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然后完全睁开了。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望着房梁。
“诈…诈尸了!”建斌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秀梅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咯声,像是积淤的水从气管里排出来。然后,她的头缓缓转向建斌的方向,目光依然空洞。
“冷...”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嘴唇间飘出来。
建斌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他听说过淹死的人偶尔会还阳,但那都是刚落水不久的。秀梅已经断气好几个时辰了,身体都僵了,这怎么可能?
“秀…秀梅?”他颤声问。
秀梅的眼珠转向他,定定地看着,却不答话。她的胸膛开始微微起伏,有了呼吸。建斌连滚带爬地凑过去,伸手探她的鼻息——微弱,但确实有了。
“活着...你还活着!”建斌又惊又喜,扑上去握住秀梅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老天爷!你还活着!”
秀梅任他握着,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睁着眼睛,缓慢地呼吸。
建斌想起该叫醒老娘,该请郎中,但深更半夜的,村里没通公路,去镇上请大夫得走二十里山路。他决定先观察观察,等天亮了再说。
他将秀梅抱回卧室床上,盖好被子。秀梅的身体依然冰冷僵硬,但确实在呼吸,眼睛也睁着。她不说不动,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建斌坐在床边守着,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时,秀梅忽然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像是睡着了。建斌摸摸她的额头,似乎有了点温热。
清晨,建斌老娘起床看见儿媳“活”了,高兴得差点背过气去。村里人听说后都来看稀奇,老人们说是秀梅命不该绝,阎王爷放她回来了。
只有李太公皱眉摇头,把建斌拉到一边说:“这事儿邪门。我活八十多年,没见过死人躺一夜还能还阳的。”
建斌心里咯噔一下,但看着床上呼吸平稳的妻子,摇摇头:“太公,她就是活了,这是奇迹。”
接下来几天,秀梅一直“睡”着,只能喂点米汤水。她身体渐渐暖和起来,但就是不醒。建斌天天守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跟她说话,说她落水后村里的事,说孩子想她,盼着她醒过来。
到第四天夜里,建斌正打盹,忽然感觉有人摸他的头。他惊醒过来,见秀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看着他。
“秀梅?你醒了?”建斌激动地抓住她的手。
秀梅缓缓点头,嘴唇蠕动:“水...”
建斌赶紧倒来温水,小心喂她喝下。秀梅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一直盯着建斌看。
“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建斌问。
秀梅摇摇头,声音嘶哑:“没事了...就是没力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建斌喜极而泣,“你吓死我了知道吗?”
秀梅抬手抹去他的眼泪,动作有些僵硬。建斌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感觉那手虽然有了温度,却总透着点不自然的凉意。
“孩子呢?”秀梅问。
“睡了,娘带着呢。明天就抱来看你。”
秀梅点点头,忽然说:“上来睡吧,好几天没日逼了。”
建斌愣了一下。秀梅平时腼腆,从不会主动说这种话。但他转念一想,人经历生死,性格有些变化也正常,便脱鞋上床,小心翼翼挨着她躺下。
秀梅转过身来,手摸上他的胸膛:“你想我没?”
“想,快想疯了。”建斌诚实地说,呼吸有些急促。
秀梅的手往下滑,声音变得黏糊糊的:“哪儿最想我?”
建斌浑身一颤。这完全不像秀梅平时的做派。他们夫妻生活虽然和谐,但秀梅从来被动羞涩,绝不会这样直白挑逗。他抓住她不安分的手:“你身体还没好,别这样。”
“我好了,”秀梅贴上来,嘴唇蹭着他的耳垂,“死过一回的人,啥都看开了...活着就得痛快...”
她的呼吸喷在建斌颈间,带着一股奇怪的腥气,像是河底水草的味道。建斌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轻轻推开她:“真的不行,你得多休息,我怕会影响你的身体,睡吧,明天再说。”
秀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抽泣起来:“你是不是嫌我死过一回,身子凉了,逼冷了?”
“胡说啥呢!”建斌赶紧搂住她,“我是担心你身体!你刚落水回来,得养着。”
秀梅止住哭泣,仰脸看他:“那你就抱着我睡,让我知道你还要我。”
建斌点点头,将她搂在怀里。秀梅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最后几乎发烫。建斌困极了,迷迷糊糊睡去,梦见自己抱着一尾鱼,那鱼睁着人的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