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夜市深处有个不起眼的炒饭摊,摊主是个永远戴着口罩的男人,据说他的炒饭吃了能让人忘掉最想忘的事。
第一次注意到那个摊子,是加班到凌晨一点半。巷口路灯坏了一盏,那个小推车就停在阴影里,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挂了个昏黄的灯泡。铁板上的炒饭滋滋作响,香味飘得老远,勾得人肚子叫。摊主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衣服,口罩遮了大半张脸,帽子压得很低,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老板,还有炒饭吗?”我问。
“只剩最后一份了,”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招牌炒饭。”
“来一份。”
他炒饭的动作很机械,颠勺、翻炒、调味,一丝不苟,但就是让人觉得冷。饭拿到手,热气腾腾,米粒金黄,鸡蛋碎和葱花点缀得恰到好处,还有种说不出的异香。我蹲在路边吃完,第一口下去,胃里就暖了,累了一天的紧绷神经好像突然松弛,接着,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断掉了——那个困扰了我好几个星期、被甲方来回刁难差点搞黄的项目细节,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是模糊,是彻底空白,就像硬盘被格式化了那个分区。当时只觉得太累,没当回事。
第二次去,是半个月后。母亲没完没了的催婚电话,逼得我头皮发麻。鬼使神差,我又走到了那个巷口。摊子还在老地方,灯泡依旧昏黄。
“一份炒饭。”
他没吭声,直接开火炒。这次我仔细看,他的手套边缘露出一点皮肤,颜色不太对,像是烫伤的旧疤。炒饭的香味更浓了。我几乎是抢过那份饭,狼吞虎咽。吃完后,坐在花坛边,心里那片因为母亲唠叨而积压的烦躁乌云,真的散了。不是想开了,是关于最近所有催婚的记忆,全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具体内容一句都记不清了。轻松得可怕。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世上哪有这种炒饭?
第三次,我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好奇心又去了。我亲眼看见一个穿着西装、满脸泪痕的男人吃完炒饭,愣愣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擦干脸,整了整领带,眼神里的痛苦消失了,变得一片空白,像个没事人一样走了。
我决定盯着这个摊主。他每晚都在,风雨无阻,但只卖到凌晨三点整,一秒不差,然后收摊,推着车消失在巷子最深的黑暗里,从没人见过他白天在哪。
我试过偷偷拍他,手机镜头里总是莫名其妙一片模糊。问隔壁摊贩,卖馄饨的大婶愣愣地看着我:“什么炒饭摊?这巷口从来没人摆摊啊,那儿路灯坏了多久了,黑黢黢的,谁去那儿摆摊?”她眼神里没有撒谎的痕迹。
恐惧和一种扭曲的渴望攫住了我。谁心里没点想彻底抹掉的烂事?
第四次,我鬼使神差的去了。这次,我没买饭。我就站在阴影里看。一个女孩哭着吃完,表情变得麻木。一个老头吃完,叹了口气,眼神里的遗憾不见了。他们都在用记忆交换片刻的安宁。
摊主看到我,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今天不要?”
“你……到底在卖什么?”
“炒饭。”他眼神平静无波。
“为什么吃了会忘掉事情?”
“因为那是人们最不想要的负担,”他指了指铁板,“火候和调料,刚好能炒掉那些没用的东西。”
我吓得后退一步,转身就跑。那晚之后,我强迫自己绕路走,再也不去那条巷子。
一个月后,我遭遇了人生最惨烈的失恋。被甩得毫无尊严,女友被猪头男当狗对待、各种眼花缭乱的调教视频像一把刀子,深深扎进我的心里,过去所有的甜蜜都成了讽刺的毒药,一切源头都是我的贫穷和猪头男的富有。绝望像潮水淹没头顶。某个凌晨,我像梦游一样,又走到了那条巷口。灯还亮着,他还在。
“一份……招牌炒饭。”我声音发抖。
他默默操作,火光跳跃。我递过钱,手指碰到他的手套,硬邦邦的,没有一点温度。
我捧着那盒滚烫的炒饭,蹲在老地方,深吸一口气,扒了一大口。香,真香。一种难以形容的解脱感瞬间涌上来,关于那个人的记忆,笑容、声音、承诺,像被橡皮擦疯狂擦去,胸口撕心裂肺的剧痛真的平复了。我大口大口吃着,眼泪却流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解脱,还是因为失去了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
快吃完时,耳边忽然听到极轻微的、“咔嚓”一声。像是老式照相机快门的声音,又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合上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发现那摊主正看着我。不是看一个顾客,而是像在……确认什么。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极细微的变化,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他手腕一动,似乎把一个小东西收进了口袋。
胃里的暖意瞬间变得冰凉。我低下头,看着快见底的饭盒,在米粒的最下方,紧贴着一次性饭盒的底部,好像……好像粘着一点点极其微小的、透明的、亮晶晶的东西,像是一小片碎掉的糖玻璃,又像是……某种昆虫的蜕壳?几乎看不见。
我突然明白了。那“咔嚓”声不是错觉。
他炒掉的,从来不只是记忆。那些被遗忘的痛苦、悲伤、懊悔,那些我们拼命想摆脱的“负担”,才是他真正的“食材”。他收集它们,用他那诡异的方式。而我们这些食客,用自己最珍贵的一部分记忆,换来一时的轻松,甚至还为此付了钱。
他推着车,走了,再次消失在黑暗里,像个收割完毕的幽灵。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炒饭摊。巷口那盏坏掉的路灯不知被谁修好了,亮得刺眼,再也容不下任何阴影。有时凌晨路过,我还会下意识看一眼。空荡荡的。
只是,这座城市的都市怪谈里,又多了一个——关于一个能帮你忘记烦恼的炒饭摊。听说,还有不少人,在深夜的街头,执着地寻找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