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都市,一条冷清的街道上,李辉开着他的薄荷绿色出租车,缓慢巡游。后视镜里,除了自己疲惫的脸,只有空荡荡的后座,以及车窗外飞速流逝的、被路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城市光影。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颈椎和眼皮一样沉重。电台里,主持人用甜得发腻的嗓音播放着一首过时的情歌。
就在这时,他瞥见了路边。
一个人影站在下一个街口的昏黄光晕下,僵硬地举着手。
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时间——凌晨三点,以及地点——这条通往老火葬场、晚上几乎绝了人迹的松柏路。
李辉习惯性地减速,靠边。轮胎压过干燥的路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车停稳了。他透过摇下一半的车窗打量乘客。是个男人,穿着件灰色的旧夹克,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看起来中等偏瘦。
“师傅,去南山公墓。”声音低沉,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喝水。
李辉心里咯噔一下。这时间点,去公墓?他下意识地想拒载,但男人已经伸手拉开了后车门,一股凉气先于人钻了进来,激得李辉一哆嗦,空调明明没开这么低。
男人沉默地坐进后座,关上门。
“南山公墓……那边可不近,这个点……”李辉试图搭话,透过后视镜观察。
乘客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便扭头看向窗外,似乎不愿多言。他整个人都缩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李辉嗅到一股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味。
生意就是生意。李辉摇摇头,甩开那点不自在,挂上档,车子重新驶入寂寥的夜色中。计价器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电台信号忽然变得极差,刺耳的杂音撕裂了情歌,李辉伸手烦躁地关掉了它。车内顿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轮胎行驶的噪音。
他再次瞥向后视镜。
男人依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个摆放好的假人。这种绝对的静止,在行驶的车厢里,显得格外诡异。
李辉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打破这沉闷。“哥们,这么晚去公墓,有事?”
没有回应。
李辉感到一丝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悸。他加大了油门,只想快点结束这趟活儿。
车子驶过空旷的十字路口,绿灯的光冷冷地照着。两旁的建筑越来越稀疏,路灯间隔也越来越远,黑暗开始浓稠起来,只有车头灯劈开前方有限的一小片世界。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就快要到南山公墓那片区域了。李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后视镜。
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似乎都凉了一下。
后座……是空的。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他猛地扭过头——千真万确!后座上空空如也!那件灰色的旧夹克瘫在后座椅上,像是被人随手扔在那里。
人呢?!
一个急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猛地停在路中间。李辉的心脏咚咚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喘着粗气,惊恐地环顾车内——确实没有人!侧门锁得好好的,车窗也只开了一小半,根本不可能有人从行驶的车里出去而不惊动他!
他颤抖着解开安全带,几乎是从驾驶座上弹起来,扑到后座,发疯似的摸索。除了那件触手冰凉的夹克,什么都没有。座位底下也是空的。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活见鬼了?一个大活人,在他开着车的时候,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他瘫坐回驾驶座,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发白。深夜的公路死一般寂静,车灯照射的前方,黑暗像没有尽头的深渊。
过了好几秒,他才想起计价器。那“哒哒”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僵硬地扭头看去——
鲜红的数字还亮着。
它还在计费。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他的天灵盖。这不可能!
他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碰了碰后座——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位置。
冷的。
像冰块一样,沁入骨髓的冰冷。仿佛刚才坐在这里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人形的寒冰。
李辉猛地缩回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手忙脚乱地重新发动车子,掉头,疯了一样往市区方向开去。他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发动机轰鸣着,出租车像逃命一样在无人的夜路上狂奔。
他不敢再看后视镜。
一路飙车回到市区,看到零星的车灯和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光时,李辉几乎要虚脱。他把车停在一条还算热闹的马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需要冷静。这太荒谬了!一定是自己太累了,出现了幻觉?或者那个乘客用了什么他没想到的方法中途跳车了?
对,一定是这样。他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车内,最后落在那件灰色的旧夹克上。东西还在这里,说明不是幻觉。也许……也许能从这里找到点线索?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恐惧,再次探身到后座,拿起那件夹克。
夹克很旧,款式老气,摸起来面料粗糙,而且那股冰冷的触感依然残留。他下意识地翻找口袋。
左边口袋是空的。右边口袋,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小东西。
他掏了出来。
是一张塑封过的旧照片,边角已经磨损发白。
照片上是三个人。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夫妻,站在中间的是个年轻男人,穿着这件灰色夹克,脸上带着略显拘谨的笑容。背景像是个农家小院。
李辉翻过照片。
背面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一行已经有些模糊的小字:“全家福,摄于小军生日。愿平安。”
小军?是那个乘客的名字吗?
李辉的眉头紧紧皱起。这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把照片塞回口袋,又仔细检查了夹克的内衬口袋。在内侧一个很深的口袋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不是钞票。他掏出来一看,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样,僵在了座位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折叠起来的旧车票。
从这座城市到邻省一个县城的短途汽车票。
而发车日期,是十七年前。
李辉的呼吸骤然停止。十七年前……这张车票在这个人身上?或者,这个人……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大脑。他猛地摇头,想把它甩出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他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消失的乘客,冰冷的触感,十七年的旧车票,还有那张写着“愿平安”的全家福……
他需要知道答案。他必须知道!
他发动车子,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南山公墓。那个乘客最初要去的地方。
也许……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天色开始蒙蒙发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但李辉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寒冷包裹。他再次驶向那条通往南山公墓的路,这次,速度慢得多,也沉重得多。
到达公墓大门时,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巨大的公墓在晨曦中显露出肃穆的轮廓。
李辉停好车,拿着那件旧夹克和那张照片,走进了公墓管理处。刚有早起的工作人员在打扫。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拿出那张照片,询问工作人员是否认识照片上这个穿灰夹克的年轻男人。
工作人员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大爷,戴着老花镜,他接过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脸色微微变了。他看看李辉,又看看照片,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你……问他干什么?”大爷的声音压低了。
“我……我可能捡到了他的东西。”李辉举起那件灰夹克,心脏跳得厉害。
大爷盯着那夹克,脸色更加奇怪,他吸了口气,像是要平复什么:“这……这是刘建军啊……我刚好认识他爸,可他……他死了都快二十年了啊!”
尽管有所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李辉还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扶着桌子才站稳。
“死……死了?怎么死的?”
“车祸。”大爷的声音带着唏嘘,“就在山下那条老路上,听说也是晚上,一辆拉货的大车……惨得很。他家当时条件不好,好像是为了赶回来给他老娘筹钱治病,买了半夜的便宜汽车票,结果……就埋在我们这儿最靠西边那片的旧区里。”
李辉感到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颤抖着拿出那张旧车票。
大爷接过一看,叹了口气:“唉,是啊,就是这趟车……可怜啊……他爹妈后来也没多久相继走了……一家子就这么没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深夜的招手,冰冷的体温,旧夹克,十七年前的车票,去公墓的目的地……
他不是要“去”公墓。
他是要“回”公墓。
李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管理处,又是怎么走到西边那片旧墓区的。晨光熹微,墓碑林立,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墓碑。很简陋,上面刻着“刘建军”的名字,生卒年月清晰,照片却已经模糊不清,但轮廓依稀就是昨晚那个乘客。
李辉站在墓前,久久无言。巨大的恐惧早已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取代——震惊、荒谬,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将那件灰色的旧夹克,仔细地、平整地,叠好,轻轻放在了墓碑前。连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也压在了下面。
“愿平安。”他低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片宁静的死亡之地。
回到车上,阳光已经彻底驱散了夜色。城市苏醒过来,车流开始增多,喇叭声、引擎声,充满了活人的气息。
李辉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鲜活的世界,却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冰冷彻骨的噩梦。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计价器早已复位。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无法复位了。
都市的传说,总是在车轮与路灯之间,悄无声息地又多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