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红丝带,是我亲手系在入口处白桦树上的,但现在,它系在了我眼前这座覆满青苔的无名墓碑上。
“我们是不是……又绕回来了?” 李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攥着我的胳膊。她的指甲掐得我生疼,但这疼痛远不及心底冒出的寒意。
“不可能!” 张涛,我们三人里最高最壮、平时最大胆的一个,此刻脸色也白得吓人。他猛地用手电照着那墓碑,光柱剧烈地晃动,“我明明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的!这肯定是巧合,或者……或者是别人恶作剧!”
没人会在这荒山野岭开这种毛骨悚然的玩笑。下午三点,我们三个——我周正、李薇、张涛——兴致勃勃地进山野游,打算赶在日落前爬到鹰嘴崖看日落。为了抄近路,我们偏离了规划的健行步道,钻进了这条地图上都没标注的狭窄野径。一开始没什么异常,直到周围的树林越来越密,光线越来越暗,气温也莫名低了好几度。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李薇。“你们看那棵树。”她指着旁边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我们看去,树杈上挂着一块破旧的布条,像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灰扑扑的,随风轻轻晃动。
“驴友留下的标记吧?”张涛不以为意。
但十分钟后,我们又看到了它,以完全一样的姿态,挂在另一棵几乎一模一样的歪脖子树上。
“鬼打墙?”李薇声音开始发颤。
“别自己吓自己,就是迷路了而已。”我嘴上安慰着,心里也毛了。我拿出背包里的红色警示带,在一棵比较显眼的白桦树上缠了好几圈,打了个死结。“做个标记,朝着这个方向直走,肯定能出去。”
我们于是不再试图辨认模糊的小径,只认准一个方向,拨开及腰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艰难地往前走。树林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只有我们三人粗重的呼吸和脚踩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它——那棵系着我红丝带的白桦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座被荒草半掩着的青石墓碑。我那鲜红的丝带,正正地系在墓碑顶端,打着一个我无比熟悉的、自己亲手系下的死结。丝带红得刺眼,像一道血痕,刻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上。
“妈的!”张涛低吼一声,猛地冲上去,一把将红丝带从墓碑上扯了下来,攥在手心,“走!继续走!我就不信了!”
他像是跟谁赌气,迈开大步往前冲。我和李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巨大的恐惧,但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重复而绝望的循环。我们不停地走,朝着自认为的直线方向。但每隔一段时间,那座系过红丝带的墓碑总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我们正前方。有时候它孤零零地立在几棵枯树中间,有时候它周围密密麻麻地排着其他墓碑,那些墓碑大多残破不堪,字迹模糊难辨,仿佛这片坟地会自己移动,每次出现都有不同的布局,唯一不变的,就是它总会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们试过朝着相反方向走,试过分开走几步互相呼喊,但那呼喊声在死寂的空气里传不出多远就仿佛被吸走了,吓得我们立刻又凑到一起。甚至试过闭着眼睛走一段,但全都无用。那座坟地,像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坐标。
“歇……歇一会儿……”李薇瘫坐在地上,声音已经哑了,“我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我和张涛也几乎到了极限。体力消耗巨大,但精神上的折磨更甚。天早就黑透了,手电的光线成了唯一的光源,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温度更低了,呵出的气都成了白雾。
“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地方!”张涛喘着粗气,用手电胡乱扫着四周。光柱掠过那些沉默的墓碑,像一只惊恐不安的眼睛。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李薇突然抬起头,极小声地说,眼睛惊恐地瞪大。
我们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但渐渐地,我好像真的听到了点什么。非常非常细微,像是……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很多双脚非常轻地踩在干燥的落叶上,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地里缓慢地拖行。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手电光猛地扫过去,光线所及之处,只有荒草和墓碑,什么都没有。但声音确实在靠近,无处不在,仿佛正从每一座墓碑后面渗出,从每一寸土地下钻出。
“谁?!谁在那儿!”张涛猛地站起来,用手电疯狂地四处照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厉,“出来!”
没有回应。只有那声音持续不断,步步紧逼。
“跑!”我一把拉起几乎软倒在地的李薇,嘶哑地喊道。
我们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朝着一个没有坟碑阻挡的方向狂奔。荆棘划破了皮肤,冷风灌进喉咙像刀割一样,但我们不敢停下,身后的窸窣声仿佛就在耳根后面!
砰!
跑在最前面的张涛突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倒,手电筒脱手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光束闪了几下,熄灭了。
世界瞬间陷入几乎绝对的黑暗。只有一点点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树木和墓碑扭曲的轮廓。
“涛哥!”我惊叫,和李薇扑过去。
张涛躺在地上,捂着额头呻吟,指缝间有湿黏的东西渗出来。他撞上的,是一座墓碑。正是那座系过红丝带的无名墓碑。它又一次出现了,像是一个永恒的终点,拦在了我们面前。
那古怪声音,在这一刻,突然全部消失了。
死寂再次降临。
我捡起地上熄灭的手电,拼命拍打,它闪了几下,居然又亮了起来。我颤抖着将光投向那座墓碑。
李薇发出了短促而惊恐的抽气声。
墓碑上,原本长满青苔、空无一字的地方,此刻在手电光下,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些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那痕迹像是自己渗出来的,缓慢地组成了三个歪歪扭扭的、仿佛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字——
“张涛”。
那是我朋友的名字。
张涛自己也看到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电光剧烈颤抖着向下移动。
紧接着,在“张涛”名字出现的墓碑下方,紧挨着地面的地方,泥土开始松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要从中钻出。先是指尖,苍白、沾满泥污,然后是一只完整的手,无力地摊开着,掌心朝上,正好对着我们。
那只手,我认得。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的运动手表,表盘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那是张涛的表,他今天一直戴着。
我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张涛。他额头的血还在流,人还坐在我旁边喘着气。
那……土里那只手是谁的?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身边坐着的张涛,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边缘处开始闪烁、失真。他脸上极度惊恐的表情凝固了,然后整个人像一缕青烟,在我和李薇的眼前,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散了。
原地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那座墓碑上血淋淋的名字,和坟土里那只戴着同样手表、刚刚伸出的、苍白的手。
“啊……!!!”李薇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撕裂了死寂。
我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每一根神经。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我拉起彻底崩溃尖叫的李薇,转身就没命地跑,甚至不敢回头看那座墓碑一眼。我们跌跌撞撞,不知道方向,不管不顾,只求远离那个地方。
树枝抽打着我们的脸,石头绊着我们的脚,我们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像要炸开,直到李薇彻底脱力瘫软下去。
天边,竟然泛起了一丝灰白。
而眼前,不再是那片绝望的坟地和密林。是一条隐约可见的、被车轮压出的土路。远处,能看到电线杆的轮廓。
我们连滚带爬地扑到土路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沿着路狂奔,直到看见早起农忙的村民,听到一声嘹亮的狗叫,我们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涕泪横流。
后来是村民把我们送回了市区。我们语无伦次,报了警。警察出动了大量人力,带着搜救犬,按照我们提供的模糊方位,进山搜索了整整三天。
他们找到了我们遗落的一些物品,散落在离正常健行步道不算太远的山林里。
但他们没有找到张涛。没有找到那片诡异移动的坟地。更没有找到那座有无名墓碑、会自己浮现名字的坟。
搜索队的负责人私下对我们说,那一片区域,历史上确实有过乱葬岗,但早就平了,多少年没人提起过了。他们反复查看地图和现场,很肯定地说,那里根本不存在我们描述的那样大片的旧坟地。
张涛就这样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剩下我和李薇两个几乎被吓破胆的人,以及一份无人采信、光怪陆离的恐怖经历。
都市怪谈的册子上,于是又多了不起眼的一页。没人知道真假,只流传着:千万别在日落时分,偏离西山那条着名的步道。若不慎看见系着红丝带的无名墓碑,切记,千万不要看清上面浮现的是谁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