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盘山公路的护栏边上,站着一个永远在挥手的人。但你最好别在后视镜里看他第二眼。
发动机的嗡鸣声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调。车灯像两把无力的小刀,勉强切开前方一小段柏油路面,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孙淼打了个哈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
“操,这什么鬼路,没完没了的弯,开得老子卵蛋都麻了。”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对副驾上的妻子刘梅抱怨。
刘梅没心思接他的下流话,她皱着眉,不停地看着手机屏幕。“还是没信号。这破导航早就哑巴了。你确定没开错?这路感觉不对劲,太安静了。”
“盘山公路不都这鸟样?安静还不好?难道你想听鬼叫啊?”孙淼嗤笑一声,习惯性地想去摸烟,又忍住了,“妈的,要不是为了省那点过路费,谁他妈走这老路。快了,地图上说再转几个弯就该到下个镇子了。”
车里沉默下来,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又过一个急弯,车灯扫过路边一个突兀的黑影。
“那是什么?”刘梅猛地坐直身体,扭头向后看。
孙淼也瞥了一眼后视镜。一个男人,穿着旧式的、像是工人穿的深色制服,笔直地站在护栏边的应急车道上,一条胳膊举着,僵硬地前后挥动,像是在挥手,又像是在机械地重复某个指令。他的脸在黑暗里只是一团模糊的白斑。
“神经病吧,大半夜站这荒山野岭练胳膊?”孙淼嘟囔一句,没太在意,继续开车。
刘梅却一直扭着头,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他……他那样子好怪。”
“哪儿怪了?就是个傻逼。说不定是车抛锚了等人呢。”孙淼不以为意,“这穷乡僻壤,怪人多了去了。”
刘梅没再说话,但一种莫名的不安像细小的虫子,开始在她心里钻。
车子安静地行驶了大概十分钟,又是一个弯道。
灯光再次掠过路边。
深色制服,僵直的站姿,那条胳膊……还在挥动。
同一个男人。
孙淼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速骤降。轮胎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操?”他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冻结,变成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这他妈……”
刘梅的呼吸也屏住了,她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动作,甚至连那挥动的频率都一模一样。车灯照亮他的一刹那,那男人似乎……正对着他们这个方向。他的脸依旧模糊。
“他……他怎么跑到我们前面来的?”刘梅的声音发颤,“不可能这么快!”
“鬼知道!”孙淼的声音有点发干,他猛地深踩油门,车子窜了出去,“妈的,肯定是两个人,穿得像而已!双胞胎?对,肯定是!”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汗。
刘梅不再回头看,她紧紧盯着前方,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接下来的路程,沉默变得粘稠而压抑。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引擎的轰鸣。孙淼开得越来越快,仿佛想甩掉什么。
又一个弯道。
当车灯第三次照亮那个深色制服、那个挥手的身影时,孙淼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恐惧:“我日他祖宗!这不可能!!”
绝对的同一个人,绝对的同一个动作。像一盘精心剪辑过的录像带,在循环播放同一个片段。
这一次,车开得足够近,近到他们能看清那人制服的款式,是那种很老的、几乎绝迹的样式,洗得发白。近到能看清他挥动的手臂异常直挺,像一根机械杆。甚至能隐约看到,那张模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焦急,没有求助,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啊……!”刘梅短促地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孙淼彻底慌了,肾上腺素飙升,他不再思考,只是疯狂地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咆哮着,几乎要飘起来,在连续弯道上危险地窜行。
“开慢点!你要出事吗!”刘梅尖叫。
“闭嘴!!”孙淼眼睛赤红,死死盯着路,“我们必须离开这!这他妈见鬼了!”
他们冲过一个弯,又一个弯。
下一个弯道,路边空空如也。
再下一个,还是空的。
那个重复出现的挥手男人,消失了。
孙淼不敢减速,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刘梅则惊恐地不断扫视两侧车窗外的黑暗,生怕那个影子又从哪个角落冒出来。
开了足足二十多分钟,那个噩梦般的影子再也没有出现。
两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但恐惧的余波仍在血管里窜动。
“过……过去了?”孙淼喘着粗气,车速稍稍放缓。
“可能吧……”刘梅虚弱地应着,手指冰凉。
就在他们以为一切结束时,车灯的前光范围内,突然出现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挥手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样式很旧的连衣裙,正低着头,慢吞吞地、极其专注地在公路正中央……跳绳。
对,跳绳。
双手空握着,没有绳子,就那样一下、一下,笨拙地、缓慢地原地跳着。仿佛手里真的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
“吱嘎……!!”
孙淼魂飞魄散,把刹车一脚踩死!
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在离那个女人不到两三米的地方猛地停住!强大的惯性把两人狠狠向前抛又勒回座椅。
车头灯惨白的光柱,像舞台追光灯一样,精准地打在她身上。
她停下了虚假的跳绳动作,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惨白浮肿的脸,像是长期被水浸泡过。五官呆滞,毫无生气。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两个空洞洞的黑色窟窿,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
她就用那两个黑洞,“看”着挡风玻璃后的他们。
时间仿佛凝固了。
“呃……呃……”孙淼的喉咙里发出无法成调的咯咯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甚至无法呼吸。
刘梅已经彻底僵住,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
几秒钟死寂的对视。
然后,那个女人,那张惨白的脸,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无比怪异、无比惊悚的“笑”。
下一秒,她整个人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猛地闪烁了一下,突然消失了。
不见了。
车灯前只剩空荡荡的柏油路面。
仿佛刚才那令人心脏骤停的一幕,只是一个幻觉。
车里,死一样的寂静。
足足过了一分钟,孙淼才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样,猛地吸进一大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刘梅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
“走……走!快走!”她终于嘶哑地喊出来,带着哭腔。
孙淼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他挂上档,油门踩到底,车子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速度瞬间提到极限。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诡异出现。
他们一路狂飙,直到看见远方山坳里一片温暖的灯火。
那是个很小的高速公路服务区,灯火通明,几辆大车停着,还有人影走动。
他们终于上了高速路。
孙淼几乎是滚着把车开进停车区,熄了火。
两人瘫在座椅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孙淼才哑着嗓子开口,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那……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梅摇头,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低声啜泣起来。
孙淼下车,腿还是软的。他走到旁边一个正在抽烟休息的卡车司机旁,递过去一根烟,声音发虚:“师傅,打听个事儿。”
卡车司机接过烟,别在耳后:“啥事?”
“就……后面那段盘山老路,是不是……是不是有点不太平?”孙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卡车司机动作顿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一番,脸色微变:“你们从那儿过来的?晚上?”
“啊……是。”
“看见啥了?”司机压低了声音。
孙淼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把那个挥手男人和路中央跳绳女人的事,简单说了。
卡车司机听完,脸色彻底变了,把耳后的烟拿下来,捏在手里,重重叹了口气:“操……你们他妈命真大!”
他指着来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敬畏式的恐惧:“那段老路,邪性得很!早些年没修新高速的时候,老出事!听说穿深蓝制服挥手那个,是很多年前死在那段路的一个养路工,据说是在那儿被撞死的,死的时候就是在挥手拦车求助……”
“至于那个跳绳的女人……”司机吐了口唾沫,仿佛要驱散晦气,“更他妈邪门!说是以前附近村里的一个女疯子,不知道咋就跑路上,被辆拉货的车撞死了,死的时候手里就攥着根跳绳……以后就老有人晚上开车看见她在路中间跳……”
“老师傅们跑夜车,宁可绕远几十公里,也绝不走那段‘九曲回魂路’……都说,那些东西,是在找替死鬼呢……你们能开出来,真是祖宗保佑了!”
孙淼回到车上,脸色苍白如纸,把司机的话告诉了刘梅。
两人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磨灭的后怕和恐惧。他们沉默地坐在车里,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服务区的灯光温暖明亮,却再也驱不散他们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走过任何一条陌生的老路。
而关于那条盘山公路的都市怪谈,据说又多了一条——如果你深夜独行,偶尔能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对惊慌失措的男女,开着一辆模糊的车影,在你后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条没有尽头的死亡循环。
路是死的,但有些东西,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