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李家庄的山头上,松树和杉木郁郁葱葱,山风吹过,掀起层层绿浪。王大有扛着斧头往山上走时,太阳才刚刚爬过东边的山梁。
“狗日的老天爷,热死个人。”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朝地上啐了一口。
王大有今年四十二,是李家庄土生土长的庄稼汉。这些年庄稼收成不好,他便时常上山砍些柴火,拉到三十里外的镇上卖几个钱。妻子张正兰总骂他没出息,日脓包只会砍柴烧,但他不在乎——这年头,能挣几个钱就是几个钱。
山路蜿蜒,王大有轻车熟路地往深山里钻。越往里走,树木越茂密,阳光只能从枝叶缝隙中漏下些许光斑,在地上跳跃。山里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腐叶的独特气味,偶尔有几声鸟鸣从林深处传来,更显山林的寂静。
王大有选中了一棵枯死的杉树,抡起斧头就砍。斧头砍在木头上的“咚咚”声在山间回荡,惊起几只林鸟。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王大有砍的柴已捆好了两大捆。他掂量了一下,觉得还能再砍一捆,便又往山林深处走了段路。
这时,他注意到林子里起雾了。
白色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如同有生命般在林木间流动。王大有起初没在意,山里起雾是常事。但很快他就发觉不对劲——这雾浓得反常,几乎是一瞬间就笼罩了整个山林,能见度不到十步远。
“妈的,邪门了。”王大有嘟囔着,决定不再砍柴,转身往回走。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砍柴的地方——那棵被砍倒的杉树桩还赫然立在原地,断口处渗出新鲜的树脂。
“日他娘的,鬼打墙了?”王大有心里有些发毛,但嘴上仍强硬。
他再次转身,这次走得更快些。山雾越来越浓,几乎成了乳白色,树木在雾中若隐若现,形态变得怪异扭曲。往常熟悉的山路此刻完全变了模样,每条小路都看似通向村子的方向,却又都在雾中迷失。
王大有开始慌了。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斧头在他手中攥得死紧,指关节都发白了。
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王大有猛地停下脚步,屏息凝神。在那乳白色的迷雾深处,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那不像人的形状,也不像任何动物,更像是一团扭曲晃动的黑暗,即使在浓雾中也能看出它比周围更暗、更浓重。
“谁在那儿?”王大有喊道,声音因紧张而嘶哑。
没有回答,只有山风穿过松针的呜咽声。
王大有觉得后背发凉,汗毛倒竖。他不再尝试循路下山,而是径直朝着一个方向猛走,荆棘划破了他的裤腿和手臂,但他毫不在意,只想尽快离开这诡异的迷雾。
然而无论他走得多快,那团黑影总在雾的边缘时隐时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有时它似乎消失了,但就在王大有稍松一口气时,它又会在另一个方向出现。
王大有开始奔跑,粗重的喘息声在自己耳中如同风箱。他不敢回头看,只觉得那东西越来越近,几乎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注视钉在他的背上。
突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落——原来是一处陡坡。他滚落下去,斧头脱手飞出,柴火散落一地。最后他的头撞在一棵树的根部,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王大有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雾也散了些。他挣扎着爬起来,觉得浑身疼痛,头上肿起个大包。四周静得出奇,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消失了,只有一种压抑的、几乎可触摸的寂静。
他找回斧头,勉强辨认出方向,蹒跚着往山下走。这次没有再绕回原路,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始终如影随形。
直到看见村口的灯火,王大有才长舒一口气,几乎瘫软在地。
王大有跌跌撞撞地推开自家院门时,天已黑透。妻子张正兰正在院里喂鸡,见他这副模样,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破口大骂:
“你个日脓包!死哪儿去了?天黑了才知道回来!斧头呢?”她指着王大有肩上那点散乱柴火,眼睛瞪得溜圆。
王大有没像往常一样回嘴,只是脸色苍白地摇摇头,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问你话呢!哑巴了?”张正兰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丈夫,“瞧你那怂样,活见鬼了?”
“差…差不多...”王大有终于挤出句话,声音沙哑,“山里...有东西...”
张正兰愣了一下,随即更大声地骂起来:“放你娘的屁!少给老娘装神弄鬼!是不是又偷懒睡觉去了?还是赌钱去了?”
“真…真的...”王大有试图解释,但舌头像是打了结,“雾...黑影...追我...”
张正兰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丈夫的脸。王大有虽然平时没啥大出息,但从不装病偷懒,此刻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浑身还在微微发抖,确实不像装的。
“没用的东西!”张正兰的语气稍微软了些,但仍带着刺,“吓掉魂了?赶紧滚进屋喝口热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大有机械地站起来,踉跄着走进屋。他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躺到了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屋顶,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
夜里,王大有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却不停地打冷颤,嘴里胡言乱语地说着“雾”、“黑影”、“追”之类的词。张正兰嘴上骂得凶,但还是起身用湿毛巾给他擦汗,熬了姜汤硬灌下去。
“你个杀千刀的,尽给老娘添麻烦!”她一边擦一边骂,“明日要是好不了,看我不把你那玩意儿剁了喂狗!”
王大有似乎完全没听见,只是瞪着眼睛喃喃自语:“来了...又来了...在雾里...”
张正兰心里也有些发毛了。她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山里人毕竟对某些超自然的事情心存敬畏。她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事——有人在深山里遇到“鬼打墙”,被吓掉了魂,要是找不回来,人就会慢慢萎靡而死。
“没用的阉货!”她最终嘟囔着,却把被子掖得更紧了些,抱着丈夫睡下。
第二天王大有也没能起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眼神空洞,问话也不答,就盯着空气发呆。张正兰嘴上骂得更难听了,但眼神里的担忧却掩不住。
“日你祖宗十八代!装样给谁看呢!”她一边骂一边熬粥,“今日再不起来,晚上就别想上老娘的床!”
到了下午,见王大有还是那副模样,张正兰终于坐不住了,悄悄去了村东头的李老汉家。李老汉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据说懂些民间法术。
李老汉听张正兰说完,摸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听着像是被吓掉魂了。得叫魂。”
“叫魂?咋叫?”张正兰问,虽然仍半信半疑,但看着丈夫那副模样,宁可信其有。
李老汉详细交代了一番。张正兰回家时,嘴上依旧不干不净:“死鬼!还得老娘伺候你!等你好了,看我不让你跪搓衣板!”
但骂归骂,她还是按李老汉说的准备了东西。
天黑后,张正兰扶着虚弱的王大有坐到院门口,自己站在门前,拿着他平时穿的一件旧衣裳,面向大山的方向,按照李老汉教的话喊起来:
“王大有哎……山里吓着了,回家来咯……”
“王大有哎……别在山里转悠了,回家来咯……”
“王大有哎……雾散了路通了,回家日婆娘咯……”
每喊一声,她就停顿一下,仿佛在等待回应。村里几个邻居听见了,会意地摇摇头,没人出来笑话——这种事在山村里不算稀奇。
张正兰喊了七遍,然后按照吩咐把衣裳披在王大有身上,搀着他回屋睡下。
说来也怪,第二天一早,王大有居然自己能起床了,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眼神明显有了神采。
“饿...”他小声说。
张正兰眼睛一亮,嘴上却立刻骂起来:“饿死鬼投胎啊?还以为你成仙了呢!”边说边风风火火地去厨房热粥,还破天荒地煎了五个鸡蛋。
王大有慢慢吃着,终于断断续续地把那天的经历说了出来。
张正兰听着,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最后只嘟囔一句:“以后少他妈往深山里钻!再吓掉魂,老娘可不去叫了!让你变成孤魂野鬼!”
王大有没反驳,只是默默点头。
又过了几日,王大有彻底恢复了。但他再不上山砍柴了,而是在村里帮工做活,虽然挣得少点,但张正兰也没再骂他。
有时夜深人静,王大有还会突然惊醒,仿佛又看见那乳白色的雾和雾中扭曲的黑影。这时他会摸摸身边熟睡的张正兰,感受大灯那柔软触感以及那熟悉的温热和鼾声,心里才渐渐踏实下来。
夏去秋来,山上的叶子开始变黄变红,层层叠叠如油画般绚丽。王大有有时会望着远山发呆,但从不再踏入那片山林。
人生如山,总有看不透的迷雾;人心如林,总有走不出的迷宫。但只要家的灯火还在,魂就有归处;只要粗俗却温暖的咒骂还在耳边,心就不会真正迷失在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怖之中。世间最辟邪的,或许不是符咒法术,而是炊烟升起时,那一声“杀千刀的,回家吃饭咯”的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