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村子山高林密,老辈人传下来的古话比盘山道还多。其中一句便是:“宁遇虎狼,莫见山魈。”
山魈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只晓得是深山老林里成了精的怪物,似人非人,凶狡异常。更邪门的是,老人们总压低了嗓子说,那东西会“蜕皮”。
我叫阿水,这事发生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那时我正放暑假,从县城的中学回到村里。村里最大的热闹,就是村东头的老光棍贵叔,不知从哪儿发了笔横财,不但起了新砖房,还买了辆崭新的摩托车,整天在崎岖的村道上轰油门,耀武扬威。
贵叔快五十了,个子干瘦,眼皮耷拉着,看人总带着点斜。他以前是村里最穷的,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人缘极差。对这突如其来的阔气,大伙儿表面恭维,背地里都嚼舌根,说他那钱,来路不正。
暑假回来第三天,傍晚时分,我蹲在村口老皂角树下听几个老人闲聊,贵叔又骑着那辆鲜红的摩托车“突突突”地过来。车子后座绑着个鼓囊囊的麻袋,沾着些泥屑和深绿色的苔藓。
“贵哥,又进山发财了?”有人搭话,语气酸溜溜的。
贵叔刹住车,一只脚支着地,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和一丝让人不舒服的诡秘:“嘿,山里宝贝多,就看有没有胆子、有没有路子喽!”他拍了拍身后的麻袋,发出窸窣的摩擦声。
坐在石墩上的三公吧嗒着旱烟,浑浊的老眼瞥了那麻袋一下,眉头皱了起来:“贵仔,老话讲,山里有些东西,碰不得。不该拿的莫拿,惹祸上身。”
贵叔脸色一僵,随即嗤笑:“三公,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有钱才是大爷!怕这怕那,活该穷一辈子!”说完,他一拧油门,摩托车喷着黑烟窜走了。
三公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缓缓吐出口烟,喃喃道:“一股子腥气……”
那时我没听懂。
约莫七天后,村里开始不对劲。
先是贵叔家养了十年的老黄狗莫名其妙没了。有人问起,贵叔不耐烦地说跑丢了。可没过两天,他家鸡圈里的鸡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身子干瘪得像被吸空了。
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但真正的恐怖,是从贵叔变得古怪开始的。
他不再骑着摩托车炫耀,新砖房也整日门窗紧闭。有人看见他大中午的慌慌张张跑去找村医,说他背上痒,痒得钻心。村医看了后,私下跟人说,贵叔后背好好的,啥也没有,可他就像有看不见的虫子在爬,自己把自己挠得血痕道道。
又过了几天,我在小卖部门口撞见了他。他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瘆人的青灰色,那眼神惶惶的,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死死盯着,看什么都带着极度的惊惧。他佝偻着背,走路时肩膀一耸一耸,不时猛地扭头朝后看,仿佛总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小卖部的阿婆好心问他:“贵仔,你这是咋了?病还没好?”
贵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抖,神经质地搓着手,嘴唇哆嗦着:“它……它老是跟着我……扯我……痒……好痒啊……”他说话时,脖子不自然地梗着,仿佛衣领里藏着什么东西,磨得他难受。
阿婆被他那样子吓到了,没敢再问。
那天夜里,我家的大黄狗突然对着窗外狂吠不止,叫声凄厉,不是平时吓唬野猫的动静,而是充满了恐惧。我爬起来,透过木窗的缝隙往外看。
月光如水,把村道照得一片惨白。一个人影正踉踉跄跄地走着,是贵叔。他竟在深夜里出了门!更可怕的是,他一边走,一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还不停地用手抓挠后背、肩膀、脖子,喉咙里发出一种既像哭泣又像呻吟的“嗬嗬”声。他走到村口那棵老皂角树下时,突然停住了,猛地转过身,面朝我来时的方向。
月光下,他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写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身后,足足站了有半分钟,然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没命地朝他家跑去。
我吓得一夜没睡踏实。
第二天,贵叔没出门。他家安静得可怕。
傍晚,三公拄着拐杖来到我家,脸色凝重地对我爹说:“贵仔惹上脏东西了,很凶。再没人管,要出大事。”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是……‘那东西’找上门来了。”
我爹和几个胆大的长辈一合计,决定不能再等了。天黑透后,七八个人打着手电,拿着柴刀棍棒,去了贵叔家。
新砖房孤零零地立在村东头,黑灯瞎火,一丝光亮也没有,静得让人心发毛。院门虚掩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从里面飘出来——像是陈年的霉味,又混着一股野兽巢穴的腥臊,还有一丝很淡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
“贵仔!开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我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里面毫无回应。
三公凝神听了片刻,脸色愈发难看:“气味不对,冲得很。”
众人互相看了看,一咬牙,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院子里乱糟糟的,那辆红摩托倒在地上也没人扶。那股怪味在这里更浓了,源头似乎就是紧闭的堂屋大门。
堂屋的门也没锁。我爹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手电光柱划破黑暗,屋里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贵叔蜷缩在堂屋正中的地上,身上只穿着背心短裤。他整个人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又像是从什么黏液里捞出来,浑身脏污不堪。他双手反到背后,拼命地抓挠,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啊啊”声,对闯进来的人毫无反应。
而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他的手电筒就掉在旁边,光柱正好照着他的后背。
就在他那件脏兮兮的背心下面,就在他拼命抓挠的肩胛骨中间的位置……竟然鼓囊起了一大团东西!那东西隔着薄薄的背心,显出一个极诡异的轮廓,像是一张被揉皱压扁的人脸,又像是一个扭曲的猴子面孔,五官模糊,却又能依稀看到深陷的眼窝和咧开的嘴巴!
那“脸”仿佛是有生命的,随着贵叔的抓挠和呼吸,在背心底下微微起伏、蠕动!
“我的娘啊!”一个叔叔吓得手电筒差点掉地上。
三公猛地抢过一支手电,光柱死死钉在那蠕动的东西上,他干瘦的手都在抖:“是……是山魈皮!这东西缠上他了!在借他的阳气‘养皮’!”
借阳养皮?我吓得腿肚子转筋,差点瘫软在地。
“快!把他按住!那皮还没完全沾上,说不定还能扯下来!”三公嘶哑着嗓子吼道。
几个大人强忍着恐惧,一拥而上。贵叔却突然力大无穷,嘶吼着挣扎,三四个人才勉强把他面朝下按倒在地。他后背那团东西感知到压逼,蠕动得更加剧烈,顶得背心一鼓一鼓,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衣而出!
三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抖出些刺鼻的黄色药粉,猛地拍在贵叔的后心处。
“嗤……”一声轻微的、像是烧红烙铁烫到湿皮革的声音响起。贵叔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挣扎得更凶了。而他背心上那团“脸”一样的凸起,也骤然剧烈扭曲,仿佛在无声地尖啸!
“按住!死都按住!”三公额头青筋暴起,又对旁边吓傻的人喊,“快!找盆冷水来!要井里刚打上来的!快!”
有人飞奔而去。
等待的那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堂屋里只有贵叔痛苦的嚎叫、男人们粗重的喘息,以及那背心下“东西”无声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挣扎蠕动。空气中那股霉味、腥气和甜腻味混合的怪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
冷水终于来了。三公接过,嘴里念念有词,猛地将一整盆水泼在贵叔后背上。
说来也怪,冷水一激,贵叔的嚎叫戛然而止,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软下去。而他背心上那团蠕动的凸起,也瞬间停止了动作,软塌塌地贴在那里,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生机。
“快!趁现在!”三公喝道。
我爹牙一咬,眼一闭,猛地伸手抓住那件湿透的背心,用力一扯!
“刺啦——”
背心连带着那贴在上面的东西,被一起撕了下来。
手电光立刻聚焦过去。
那东西掉在地上,摊开来……那果真是一张“皮”!暗黄色,皱巴巴,像是经过粗糙鞣制的旧皮革,但形状极其诡异——它大致呈一个扭曲的人形,四肢和头颅的轮廓依稀可辨,甚至还能看到模糊的五官痕迹,尤其是那两个黑洞洞的、应该是眼窝的位置,空无一物,却深得吓人,看久了仿佛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它散发出的,正是那股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难以形容的怪味。
而贵叔的后背上,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红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吸附了很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噩梦边缘挣扎醒来。
三公却丝毫不敢放松,盯着那张人形皮,眼神无比忌惮:“这东西不能留,得送走。”
他让我爹找来一个闲置的旧铁皮桶,又让众人退远些。他用两根长树枝,极其小心地、像是夹起一条极度危险的毒蛇般,将那张软塌塌的“山魈皮”夹起,扔进铁桶里。然后他从怀里掏出所有的黄色药粉,撒了上去,又倒了些煤油。
“点火。”他沉声道。
火焰轰地燃起,舔舐着铁桶。惊人的是,那皮在火中竟然极轻微地抽搐、卷曲起来,仿佛还有最后的生命在挣扎。甚至有一瞬间,火焰的形状扭曲了一下,隐约勾勒出一张痛苦嘶吼的鬼脸。但没有声音,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极其轻微的、像是头发被烧焦的“滋滋”声。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臭味,比烧任何动物皮毛都要呛人。
直到那皮彻底化为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烬,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所有人才真正把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贵叔在地上瘫了很久才缓过劲,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痴痴傻傻的,问什么都只摇头,眼里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后来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醒,但对之前发生的事,尤其是怎么惹上那山魈皮的,完全说不清楚,只含糊地嘟囔着是在深山里一个塌了一半的土洞里捡的,觉得像个老古董,能卖钱……
他那笔“横财”是怎么来的,也成了谜。有人说他肯定是挖了谁家的老坟,撞了邪。但贵叔自此绝口不提,人也彻底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胆小如鼠,再也不敢进山,那辆摩托车和新砖房也很快被他卖掉,不知换了多少钱,都拿去拜神驱邪了。
很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山村,在城市里安家立业。但每当夜深人静,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想起手电光下那张蠕动的人形皮,想起三公那凝重无比的话语。
山魈到底是什么?它为何蜕皮?那张皮又为何会缠上人?这些谜团或许永远没有答案。
老辈人的话,总带着他们那个时代特有的神秘和警醒。它们源于无数代人与深山老林共处中积累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经验和恐惧。或许,那深山里确实藏着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它们遵循着另一套古老而诡异的法则。它们不喜被打扰,一旦越界,那些来自荒古的、难以名状的诡异,便会悄然渗透进我们的世界,带来无法想象的恐怖。
最终,它们又如烟般消失,只留下一些似真似幻的传说,和一代代人心中难以磨灭的寒意。这或许就是山野的另一种表情,沉默,幽深,却暗藏着超越我们认知的、原始而神秘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