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有条河,叫马龙河,河水深不见底,两岸长满了芦苇,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絮语。
关于这条河,有很多邪门的传说。最出名的是“水鬼找替身”的故事。老人说,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找到下一个替死鬼,自己才能投胎转世。所以每隔两三年,总有一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在河里出事,捞上来时,脚踝上总有乌青。救得及时的能捡回条小命,不及时的就嗝屁了。
我小时候,村里大人吓唬孩子常说:“再不听话,就让马龙河的水鬼把你拖下去!”孩子们立刻就不敢闹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暑假回老家陪奶奶。奶奶住在村东头,离马龙河很远,但她还是反复叮嘱我:“娃啊,千万别去西头河边玩,特别是太阳落山后。”
我问为什么,奶奶浑浊的眼睛望着西边,低声说:“那儿不干净。前几天,马老四家的闺女小娟,傍晚去河边洗衣服,就没回来。第二天,只找到她的一只红绣鞋,漂在河中央的漩涡里,打转儿。”
奶奶说,小娟那年刚十八,长得水灵,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她本来许了邻村一户人家,准备秋天就过门。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是淹死了吗?”我问。
奶奶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叹了口气:“说是淹死的,可谁也没见着尸首。只有那只红绣鞋...唉,作孽啊。”
那天之后,我对马龙河产生了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心理。每次路过,都会远远望一眼。河水确实黑得诡异,即使阳光灿烂的日子,水面也像墨一样深不见底,偶尔泛起涟漪,都带着说不出的阴森。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在村里和小伙伴玩捉迷藏,不知不觉跑远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马龙河边的那片芦苇荡前。
太阳正在西沉,余晖照在河面上,不但不让人觉得温暖,反而映出一种血红色的光。风穿过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我正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芦苇丛中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拨开芦苇走了进去。
走了十几步,我看见一株矮芦苇上挂着一只绣花鞋——红色的鞋面,绣着鸳鸯戏水,鞋尖缀着一颗小珍珠,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是小娟的鞋!我立刻想到,心脏怦怦直跳。正要后退,却听到河里传来“哗啦”一声。
我屏住呼吸,透过芦苇缝隙望向河面。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河水缓缓流淌。接着,河中央冒起一串气泡,然后,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伸出水面,手指纤长,指甲上还残留着红色的蔻丹痕迹。
那只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慢慢沉了下去。随后,一个头颅浮出水面。长长的黑发贴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它面向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
我吓得腿软,想跑却挪不动脚步。那东西开始向岸边漂来,不是游泳,而是直直地移动,像被什么推着一样。
随着距离拉近,我看清了——它穿着一身红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另一只脚上,穿着和树上挂着一模一样的红绣鞋。
当它离岸边只有几米远时,突然停了下来,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向我所在的芦苇丛。
我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跑,这次终于能挪动脚了,我拨开芦苇拼命往村里跑。背后传来“哗哗”的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上岸了。
我不敢回头,一路狂奔直到看见村口那棵老槐树才停下来喘气。回头望去,芦苇荡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了,迷迷糊糊中总是梦见那只苍白的手和红色的绣鞋。奶奶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嘴里念叨着什么。
第二天,我的烧退了,但整个人虚弱不堪。奶奶问我昨天去了哪里,我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奶奶盯着我的眼睛,叹了口气:“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她没再多问,从箱底翻出一枚铜钱,用红绳系了挂在我脖子上:“避邪的,千万别摘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我几乎要以为那天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直到那个月圆之夜。
那天晚上特别闷热,我睡不着,就搬了小凳坐在院子里乘凉。月光很亮,照得地上白茫茫一片。
忽然,我听到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像是女人的声音,凄婉哀怨,听不清唱什么,但调子让人心里发毛。
歌声越来越近,我吓得躲到门后,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穿着红衣服的身影正从村道西头走来。她走得很慢,脚步轻盈得几乎不沾地。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上那件红衣服湿漉漉的,在月光下泛着水光。
最恐怖的是——她只有一只脚穿着红绣鞋,另一只脚光着,苍白得没有血色。
她经过我家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转向我家的方向。我屏住呼吸,看见她透过门缝直视着我的眼睛,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冰冷刺骨。
她抬起手,指了指我,然后又指向西边马龙河的方向。做完这个动作,她继续向前走去,歌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第二天,我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奶奶。奶奶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她找上门来了。”
奶奶说,那是小娟的鬼魂,她找不到替身,就无法超生。现在她盯上我了。
“为什么找我?”我带着哭腔问。
奶奶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因为你捡到了她的绣鞋。那天你说完后,我去看过,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走了?”
我这才想起,那天我逃跑时,竟然无意识地把树上那只红绣鞋拽下来带走了。回家后,我把它藏在了床下的木箱里。
奶奶跺着脚说:“造孽啊!死人的东西不能拿!尤其是横死之人的物件,那上面附着怨气啊!”
我一脸委屈:“阿奶,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自己要拿的!”
她让我立刻把绣鞋交给她。我从床下翻出那只鞋,发现原本湿漉漉的鞋现在已经干了,但颜色依然鲜艳得像刚染过血。
奶奶用红布把绣鞋包好,说要去请马老爷子帮忙。马老爷子是小娟的爷爷,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懂一些辟邪的法子。
马老爷子家住村西头,离马龙河最近。奶奶拉着我快步走向马家,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但每次回头,都只有空荡荡的村道。
马老爷子已经九十多了,满脸皱纹,眼睛浑浊,但神智依然清醒。他听奶奶说完来龙去脉,又看了看那只红绣鞋,长长叹了口气。
“娟丫头怨气重啊,”马老爷子说,“她不是失足落水的,是被推下去的。”
奶奶一惊:“谁这么狠心?”
马老爷子摇摇头:“不清楚。她死的第二天晚上,我做梦她和一个人在西头河边拉扯。我们报过警了,警察来了没结果,说梦不能当真。”
他让我把绣鞋留下,又给了我一道符,让我贴身放好:“今晚子时,我和几个老人去河边做法事,超度娟丫头。你们锁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不敢睡。奶奶在我床边点了长明灯,嘴里念着经文。
子时一到,我果然听到从西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铃铛声和诵经声。过了一会儿,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响声,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是几声惊呼。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突然,我听到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嚎声,不像人声,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鸣,又像是风吹过狭窄缝隙的尖啸。
哭嚎声越来越近,似乎正从马龙河方向朝村子而来。我吓得用被子蒙住头,浑身发抖。
那声音到了我家附近突然停了。接着,我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咚。
不紧不慢,很有节奏。
奶奶猛地坐起身,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嘴里念诵得更快了。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突然变成了抓挠声,像是长长的指甲在木门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然后,我听到窗户那边有动静。悄悄抬起头,我看见窗外贴着一张脸——苍白浮肿,眼睛只有眼白,长发湿漉漉地贴在玻璃上。正是我那天在河边看到的脸。
它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慢慢向上扯,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
我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屋里。奶奶坐在床边,眼圈乌黑,显然一夜未眠。
她告诉我,马老爷子昨晚做法事时,河里的怨气太重,法事没能成功,反而激怒了小娟的鬼魂。现在,必须找到她的尸身,好好安葬,才能平息怨气。
可是,村里人打捞了好几天,始终找不到小娟的尸体。
更可怕的是,我家院子里的那口老井,突然开始冒出腥臭的气味。奶奶让我不要靠近井边,她说井水里有时会泛起一缕缕黑色的长发。
一天下午,我偶然瞥见井口似乎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忍住恐惧,我悄悄走到井边,探头向下看。
井水黑乎乎的,映出我小小的倒影。忽然,倒影旁边又浮现出另一张脸——惨白浮肿,眼睛没有瞳孔,正咧着嘴对我笑。
我吓得向后跌倒,连滚带爬地跑回屋里,再也不敢靠近那口井。
当晚,我又梦见了小娟。这次梦很清晰,她站在井里,水淹到腰部,指着井底,不停地做着手势。我惊醒后,把梦告诉了奶奶。
奶奶沉思良久,突然睁大眼睛:“难道井和河是相通的?”
我们村的老井确实很奇怪,无论天旱天涝,井水总是保持在一定水位。老人常说这井通着地下河,说不定真与马龙河相通。
奶奶立刻请来了马老爷子和几个壮劳力。男人们用抽水机开始抽井水,整整抽了一天一夜,井水居然不见少,反而越来越浑浊,腥臭味越来越浓。
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抽水机突然卡住不动了。负责操作的汉子探头往下看,突然大叫一声后退几步,脸色惨白。
“有、有头发!好多头发!”他结结巴巴地说。
马老爷子让人用铁钩往下探。铁钩沉下去后,似乎勾住了什么东西,两个壮汉一起用力才拉上来。
钩子上挂着一大团黑乎乎的水草一样的东西,但仔细看,那分明是人的头发!头发缠绕着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身上还穿着红色的衣服,脚上只有一只红绣鞋。
是小娟的尸体,我们一家立刻呕吐起来。
细心的村民发现,尸体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马老爷子小心地掰开已经僵硬的手指,发现那是一枚纽扣——男人的纽扣,上面有特殊的纹样。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这不是王贵发衣服上的纽扣吗?”
王贵发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在村东头开了间小杂货铺。老婆跟河南人跑了,剩个6岁儿子,还有年迈的母亲。
人们立刻去找王贵发,却发现他家门紧闭,人已经不知所踪。
村民慌忙拨通了当初警察来调查时留下的电话,几天后,警察在邻县抓住了逃亡的王贵发。据他交代,那晚他见小娟独自在河边洗衣,心生邪念,欲行不轨时遭激烈反抗,一怒之下将小娟头按入河水里。没想到小娟一分钟溺亡了,王贵发惊慌失措,趁夜色将尸体拖到我家老井旁,扔了进去。他知道井通地下河的事,以为尸体会被冲走,没想到竟卡在了井中。
真相大白后,村里为小娟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她的尸体终于得以安葬在祖坟中,与祖先们长眠在一起。
下葬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女人们唱起了古老的安魂曲,歌声悠远而哀伤,随着纸钱一起飘向天空。老人们说,这样的葬礼能让亡魂安息,让生者释怀。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小娟的鬼魂。井水也恢复了清澈,那股腥臭味消失了。只是我们再也不敢用那口井,村里出动劳力,把那口井填了。
夏去秋来,马龙河边的芦苇变黄了,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光。村民们继续着他们的生活,播种、收获、婚丧嫁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偶尔,老人们在树下乘凉时,还会提起那个关于红绣鞋的故事,提醒着孩子们:莫贪心,莫作恶,举头三尺有神明。
第二年春天,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得知王贵发已经被执行死刑,骨灰下葬那天没有一个村民参加,只是村长看一老一小的实在没办法,带了三个小辈去帮忙,草草下葬。
经过马龙河时,我惊讶地发现,河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一片绚烂。河水依然深不见底,但阳光下,竟有了几分清澈透亮的感觉。
奶奶说,开春后,村里打算在河边修一座小亭子,让老人们有个休闲的地方。去年死了人的井被填平后,上面种了一棵槐树,今年已经发出新芽。
黄昏时分,我独自来到小娟的坟前。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草,旁边开着几朵野花。我放下一束刚采的野花,默默站了一会儿。
转身离开时,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野花的清香。我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但那声音很快消散在风中,也许是错觉吧。
夕阳西下,整个村庄笼罩在金色的余晖中。炊烟袅袅升起,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牛羊归圈,鸡鸭回窝,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至于水鬼传说,依旧在老人嘴里喋喋不休。这不,今年五月,老王家的小桂在河里玩水,就差点被淹死,是她妈看见后跳进河里,抓着头发拖出来的,脚上依旧淤青,鬼知道是被河里的石头磕的,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