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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常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头。

老头总是眯缝着眼,手里捏着根旱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村里人路过,都会朝他点点头,喊一声“三爷”。三爷也不多话,只是微微颔首,烟雾从鼻孔里缓缓溢出,绕着他花白的头发转几个圈,散了。

没人记得三爷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儿的,仿佛那棵老槐树生来就带着这么个老头。村里最老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三爷就已经是这副模样坐在那儿了。

“三爷不是人。”六岁那年,我蹲在槐树下看蚂蚁搬家时,爷爷突然这么对我说。

我抬头望着爷爷布满皱纹的脸,又转头看看正在打盹的三爷,不明白爷爷的意思。

“不是人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飘向远方:“是活人魂。”

那时的我还不懂什么叫“活人魂”,只觉得这词听着就让人后背发凉。爷爷没再多说,拉着我的手往家走。我回头望去,恰巧看见三爷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像是蒙了层灰的玻璃球。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活人魂”是什么意思。

活人魂不是鬼,也不是人。据老辈人说,有些人遭遇极大惊吓或痛苦时,魂儿会被吓出体外,再也回不去了。身子还活着,还能吃饭睡觉干活,但里头住的已经不是完整的魂,而是残存的一点意识,像灶膛里未熄的炭火,闪着微弱的红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完全熄灭。

失了魂的人不会死,也不会老,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生前的习惯,直到某一天,像烟一样消散在风里。

三爷就是个活人魂。

村里的老人说,三爷本名叫李德顺,是村里以前的赤脚医生。五十多年前,他媳妇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那时乡下人迷信,不肯送医院,说是女人的血光会冲撞了祖宗。李德顺虽然懂些医术,但对产科一窍不通,只能眼睁睁看着媳妇流了一夜的血,在天快亮时断了气。

一尸两命。

从那以后,李德顺就变成了三爷。他不再行医,不再与人交谈,每天除了干活就只是坐在老槐树下,抽着旱烟,望着通往村外的那条路。

五十年过去了,村里人都老的老,死的死,唯独三爷,还是那副模样,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停滞了。

“活人魂不怕太阳,不怕鸡叫,什么都不怕。”爷爷曾经告诉我,“因为他们不算死人,也不算活人。他们就卡在生死之间,上不去,下不来。”

我问爷爷为什么三爷不离开。

爷爷叹口气说:“活人魂都有个执念,放不下的事,忘不了的人。三爷大概是在等他媳妇和孩子回来吧。”

这故事在村里流传了半个多世纪,人人都知道三爷是活人魂,但没人害怕。三爷从不伤人,不惹事,就像村口的那块老石碑,成了村庄风景的一部分。

直到那年夏天,张家的小儿子出了事。

张家小儿子叫张小川,那年八岁,虎头虎脑的,是村里的孩子王。那天中午,他领着几个孩子去河边摸鱼,不知怎么的就滑进了深水区。等大人赶到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

张家人哭天抢地,把小川放在堂屋的凉席上,请来了村里的老先生写丧榜,又派人去镇上买棺材。小川娘哭晕过去好几次,被邻里扶到里屋休息。

傍晚时分,帮忙的乡亲们正商量着丧事怎么办,忽然听见堂屋里传来一声惊叫。

人们冲进去,只见小川竟然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问:“我怎么睡在这儿?”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

小川爹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儿子,又摸又亲,发现孩子身子是温的,心跳也恢复了,这才相信儿子活过来了。众人又惊又喜,都说这是天大的奇迹。

只有站在门口的三爷,突然皱了皱眉。那时他正好路过张家,听见动静就在门口看了一眼。没人注意到三爷的表情,除了我爷爷。

“不对劲。”三爷低声嘟囔了一句,转身走了。

爷爷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听见了三爷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在乡下活久了的人都知道,死而复生未必是好事,有时候回来的不一定是原来那个人。

小川活是活过来了,但变得有些奇怪。

从前活泼好动的孩子,现在安静得让人发慌。他不再出去疯跑,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盯着虚空发呆。吃饭时,他总是先嗅一嗅,才慢慢入口,像是第一次尝到人间烟火。

最奇怪的是,他不再认识村里的孩子。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摸鱼爬树的小伙伴来看他,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叫不出一个名字。

“淹糊涂了,”村里人说,“魂儿吓丢了,慢慢就会好的。”

但爷爷不这么认为。他悄悄告诉我,小川可能已经不是小川了。

“活人魂有时候会找身子住。”爷爷说,“特别是刚死的人,身子还温着,魂还没走远,别的魂就容易钻进去。”

我吓得一哆嗦:“那小川的魂呢?”

爷爷摇摇头:“可能被挤走了,也可能...散了。”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诡异。

有一天,小川娘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儿子站在院子里,仰着头一动不动。她叫了一声,小川转过头,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幽的光。

“我在数星星。”小川说,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孩子。

小川娘拉起儿子回屋,碰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第二天,小川爹发现鸡圈里死了两只鸡。起初以为是黄皮子干的,但鸡圈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破损。

接着,村里开始丢东西。

不是值钱的东西,而是些零碎——张家的晾衣绳上少了一件小褂,李家灶台上丢了一块饼,王家院子里晒的干辣椒没了几串。

更让人不安的是,村民们开始在夜里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有人说半夜看见个黑影蹲在自家窗台下,一动不动;有人说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开门却什么都没有;还有人说晾在外头的衣服第二天发现被挪动了位置。

恐惧像初冬的霜,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个村庄。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怪事都是从张小川“死而复生”后开始的。但没人敢直说,乡里乡亲的,伤人的话说不出口。

只有三爷,依然每天坐在老槐树下,抽着他的旱烟。只是现在,他的目光不再望向村外的路,而是常常盯着张小川家的方向。

那天下午,小川一个人晃悠到了老槐树下。

三爷正眯着眼打盹,小川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我从田里干活回来,正好看见这诡异的一幕——一个八岁的孩子,眼神却老成得吓人;一个本该是活人魂的老头,却比孩子更有生气。

忽然,三爷睁开眼,直直地看向小川。

“该走的就走吧,别占着地方。”三爷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

小川笑了,那笑容在一个孩子脸上显得格外违和:“你不是也没走吗?”

三爷没再接话,只是重新眯起眼,抽了口烟。

我快步离开,后背一阵发凉。那一刻我确信,小川身体里的,绝不是原来的那个孩子。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发生了更可怕的事。

先是张家的邻居发现,他家的看门狗半夜突然惨叫一声,之后就再没声响。第二天早上,狗躺在窝里,身子已经僵硬,脖子上有两个小孔,血被吸干了。

然后是小川家的奶奶突然病倒。老太太八十多了,身体一直硬朗,那日却突然昏迷不醒。郎中来看,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脉象怪异,像是被什么掏空了精气。

夜里,守夜的人听见老太太屋里有人说话,悄悄凑近听,却是小川的声音。

“就快好了,再给我一点时间。”小川喃喃自语。

守夜的人吓得不敢出声,从门缝里看进去,只见小川站在奶奶床前,一只手放在老太太额头上,空气中隐隐有薄雾般的东西从老太太口鼻中飘出,被小川吸入体内。

消息传开,再也瞒不住了。

村里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找我爷爷商量怎么办。大家心里都清楚,小川身体里的东西不是善茬,它在吸食生命,壮大自己。

“得请人来看看。”有人说。

“请谁?镇上那个神婆?她就会跳跳大神,管什么用!”

众人七嘴八舌,却没有个主意。

一直沉默的三爷忽然开口了:“我去看看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五十多年来,三爷从不多管闲事,每天只是坐在老槐树下,像是钉在那儿的木桩。今天居然主动提出要去看看。

三爷没解释,拄着拐杖,一步步朝张小川家走去。一群人远远跟在后面,既害怕又好奇。

小川家院门虚掩着,三爷推门而入。小川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见三爷进来,并不惊讶。

“你还是来了。”小川说,声音里透着不属于孩子的疲惫。

三爷在小川对面坐下,两个“人”对视着,气氛诡异得让人窒息。

“你不该在这里。”三爷说。

小川笑了笑:“哪里又是该待的地方呢?你不也一样?”

“我和你不一样。”三爷的声音很轻,“我只是在等人。”

“我也在找地方安身。”小川——或者说,占据小川身体的那个东西——叹了口气,“那个孩子的魂已经散了,我进去时,里面是空的。”

围观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小川爹娘更是脸色惨白,几乎站不稳。

三爷摇摇头:“空了也不是你的地方。强占活人身,吸食生灵,你会变成真正的恶鬼,永世不得超生。”

“那怎么办?”那东西突然激动起来,“飘荡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个能容身的地方!你知道做孤魂野鬼的苦吗?没有形体的日子,比地狱还难受!”

三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死了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大概七八十年了吧。”小川的脸上浮现出沧桑的表情,“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我。那时候我才二十岁,刚定亲...”

围观的村民面面相觑,民国二十六年?那岂不是比三爷的年代还要早?

三爷长长叹了口气:“我媳妇孩子走的那年,我本想跟着去。但想到他们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留了下来。这一等,就是五十年。”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等的是心甘情愿,你抢的是别人身体,别人心不甘情不愿。这不一样。”

那东西低下头,小川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有痛苦,有不甘,有深深的疲惫。

“我也不想害人...”它喃喃道,“可是我真的太累了...太想有个归宿了...”

三爷忽然伸出手,放在小川的头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生怕三爷出事。

但什么也没发生。三爷的手就那么放着,像是在抚摸孩子的头。

过了一会儿,小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眼睛里流出泪水——那是一个八岁孩子不可能有的,饱经沧桑的眼泪。

“我明白了。”那东西哽咽着说,“你说得对。”

三爷收回手,缓缓起身:“今晚子时,老槐树下。”

说完,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出了院子。

那天夜里,没人敢睡觉。几乎全村人都躲在门窗后,偷偷望着老槐树的方向。

子时一到,三爷果然出现了。他依旧坐在老位置上,抽着旱烟,烟雾在月光下变成银白色,绕着他缓缓上升。

不一会儿,张小川也来了。他走得很慢,脚步蹒跚,像个老人。

小川在三爷面前站定,两个“人”对视着,没有说话。

忽然,小川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就在倒地的一瞬间,一道模糊的白影从身体里飘了出来,在空中盘旋片刻,渐渐变淡,最后消失不见了。

几乎同时,三爷也发生了变化。他整个人开始变得透明,像是由烟雾组成的人形,在月光下慢慢消散。

最后一刻,他转过头,望向村外那条路,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

然后,他就彻底消失了,只留下那根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村民们这才敢围上去。小川躺在地上,早已没了生气。

小川父母在村民的帮助下埋葬了小川。

后来,村里的老先生说,三爷最后度了那个孤魂,也度了自己。活人魂之所以留在人间,是因为有放不下的执念。一旦执念了了,或者找到了更高的领悟,就会解脱。

自那以后,村里再也没发生怪事,生活重归平静。

只是老槐树下,再也不见那个穿灰布衫、抽旱烟的老头。

有时候黄昏时分,我会特意绕到村西头,在那棵老槐树下站一会儿。树叶沙沙作响,像是低声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活人魂不是鬼,也不是人,就卡在生死之间,上不去,下不来。

但现在我明白了,没有什么永远的困境,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执念。生死之间,无非是一念执着;阴阳两岸,不过是一场领悟。

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根深深扎进泥土,像是连着另一个世界。有时候我觉得,三爷或许并没有完全离开,他只是化成了风,变成了雨,融入了这片他守候了半个多世纪的土地。又或许,三爷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而那个漂泊多年的孤魂,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夕阳西下,远处炊烟袅袅。活着的人继续活着,离开的人终于离开。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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