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黄昏,黑松沟的雪总算歇了。夕阳把天上的云染成淡金,落在覆雪的山尖上,倒让这冷冽的冬日多了几分柔和。刘双喜正蹲在院角劈柴,斧头刚落下,就听见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喊:“老刘,在家没?”
他直起身擦了擦汗,隔着篱笆望过去,冯伟提着个老葫芦正往这边走。那葫芦皮被摩挲得发亮,提绳上还缠着圈旧布条,是冯伟带了好几年的物件。“老冯?快进来!”刘双喜赶紧放下斧头去开门,“这雪天路滑,你咋还跑一趟?”
冯伟把葫芦往腋下一夹,搓着冻红的手进了院:“过年呢,咱老兄弟不得喝两杯?一醉方休!”他目光扫过院子,看见正坐在屋檐下补袜子的栓柱,笑着招了招手,“小栓柱,好些日子没见,又长高了!”
栓柱赶紧放下针线站起来,规规矩矩喊了声“冯叔叔好”。这孩子比去年又瘦了些个儿,肩膀宽了不少,只是脸还是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刘双喜拍了拍儿子的头:“去把你娘喊出来,就说冯叔来了。”
栓柱应了声“哎”,转身往屋里跑。没一会儿,王小英掀着棉帘出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盘,盘子里是刚炒好的瓜子,颗颗饱满,还冒着热气:“老冯哥来啦?快进屋坐,外头冷。”她把瓜子往冯伟手里塞,“刚炒的,还热乎,你先垫垫。”
三人进了屋,屋里生着炭炉,暖意一下子裹了上来。刘双喜摸出两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冯伟拧开葫芦盖,琥珀色的酒液“哗啦啦”倒进去,酒香混着炭炉里松木的香气,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味道。“这酒是我家老婆子前阵子酿的,用的黑松沟的山泉水,你尝尝。”冯伟把碗推给刘双喜。
刘双喜端起碗抿了一口,酒液入喉微辣,咽下去却有股甜意从喉咙里漫上来:“好东西!比去年那坛还醇。”他又给冯伟添了些酒,“今年黑松沟的雪下得大,你家炭火够不够用?不够跟我说,我这儿还存着些柴火。”
“够呢,”冯伟剥了颗瓜子塞进嘴里,“前阵子跟村里的人去山上砍了些柴,够烧到开春了。倒是你,今年地里的收成咋样?”
“还行,”刘双喜叹了口气,“秋天的土豆收了不少,就是玉米被霜打了些,不过够咱一家三口吃了。比起在余湾的时候,这日子已经算安稳了。”他想起几年前逃荒的日子,兜里就剩半个窝头,后来跟着同志们,一起开垦了几分地,遇到了栓柱和老婆,才算有了个家。
王小英端着盘炒花生进来,听见两人聊起从前,接过话头:“可不是嘛!在余湾的时候,天天担心兵荒马乱的,夜里都睡不踏实。现在在黑松沟,虽说偏了点,可清净,也没人来闹,孩子们能安安稳稳上学,就挺好。”
栓柱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本旧课本,听见娘说上学,抬头笑了:“静姐今天还夸我字写得好呢!说下次组织书法比赛,让我试试。”
冯伟笑着摸了摸栓柱的头:“好小子,有出息!以后肯定比你爹有文化。”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静了下来。刘双喜知道冯伟的心事,他赶紧岔开话题:“老冯,咱不说这个。你还记得不?咱俩认识,也有四五个年头了。那时候你是冯家堡的地主,身边跟着好几个兄弟,多风光。”
冯伟苦笑了一声,端着酒碗的手轻轻晃了晃:“风光啥?现在想想,那都是虚的。那时候身边是有不少兄弟,可兵荒马乱的年月,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后来待不下去了,兄弟们有的去了别处,有的……有的就没熬过那个冬天。现在就剩我跟老婆子,守着黑松沟这两间土窑洞,也算安稳。”
刘双喜拿起酒壶,给冯伟的碗里添满酒:“安稳就好。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当年我在余湾快饿死的时候,是你帮衬了我,又帮我找了个地方住。要是没有你,我早就饿死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冯伟摆了摆手,“那时候大家都不容易,能帮一个是一个。再说了,谁能想到,后来咱俩能一起生活这么久,这就是缘分。”他喝了口酒,看向刘双喜,“你爹娘还好吗?后来没也回去看看?”
刘双喜的眼神沉了下去,他放下酒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没了。我爹娘前几年就去世了,家里留了几亩地也被我败光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大哥叫刘龙飞,我都没见过他——是二哥跟我说的,他走的时候,我才三岁。”
冯伟愣了一下:“没见过?咋回事?”
“那年腊月,天特别冷,”刘双喜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像是又回到了二哥说的那个冬天,“村里要挖窑存粮食,叫了不少人去帮忙,我大哥也去了。他那天回来得晚,说是窑没挖好,多干了会儿活。走在路上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三个蓝色的光球,飘在半空中,还会动。”
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酒液呛得他咳嗽了两声,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大哥年轻,好奇,就跟着那光球走。他以为那光球是啥东西,可走着走着,就迷了路。村里的人第二天去找他的时候,在一棵老槐树下找着了——人已经没气了,嘴里鼻子里全是土,围着树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地上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全是脚印子。他手上的指甲里,也全是土,像是抓过什么东西……”
王小英坐在旁边,悄悄擦了擦眼角,给刘双喜递了块手帕:“别说了,都过去了。”
刘双喜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接着说:“二哥说,那时候老爷(能被神上身的人)来看了,说我大哥是被‘鬼打墙’了,是被鬼追着走的。后来就找了个靠山靠水的地方,把大哥埋了。老爷还说,这样下辈子能少受点罪。”他的声音哽咽了,“那年,大哥才二十岁,还没娶媳妇呢……”
冯伟看着刘双喜通红的眼睛,心里也不好受。他拿起酒碗,碰了碰刘双喜的碗:“兄弟,别难过了。你大哥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这么伤心。都过去了,咱现在在黑松沟,日子安稳,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念想。”
“是啊,”刘双喜抬起头,抹了把脸,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都过去了。这黑松沟虽偏,可安稳,没有其他地方的兵荒马乱,也没有那么多糟心事。栓柱能上学,我跟你嫂子能种点地,就够了。”
王小英站起身,往炭炉里添了块炭:“老冯哥,你再喝点。我去厨房看看,锅里还炖着土豆,一会儿咱吃土豆炖肉,暖和。”
冯伟点点头:“好,麻烦你了。”他看着王小英走进厨房,又看向刘双喜,“你老婆是个好女人,跟着你受苦了。”
“是啊,”刘双喜笑了笑,眼神里满是温柔,“当年在余湾,我穷得叮当响,她也没嫌弃我,跟着我吃了不少苦。现在好了,在黑松沟,能让她过上安稳日子,我就知足了。”
两人又喝了几杯酒,屋里的酒香更浓了。栓柱坐在旁边,拿着课本小声地读着,声音清脆,给这安静的屋子添了些生气。窗外的天已经黑透了,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洒下一片淡淡的白,偶尔能听见院外传来几声狗叫,却更显得黑松沟的夜晚安静。
没一会儿,王小英端着个大瓷盆进来,盆里是土豆炖肉,香气一下子弥漫开来。“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她把盆放在桌上,又拿了三个碗,“栓柱,别看书了,过来吃饭。”
栓柱放下课本,跑过来坐在桌前。三人围着桌子,吃着土豆炖肉,喝着酒,屋里的暖意更浓了。冯伟夹了块土豆放进嘴里,土豆炖得软烂,带着肉香,他点了点头:“好吃!你嫂子的手艺真好。”
王小英笑了笑:“好吃你就多吃点。锅里还有,不够再盛。”
刘双喜夹了块肉给栓柱:“快吃,吃了长个子。”他又给冯伟添了些酒,“老冯,咱俩今天好好喝,不醉不归。”
冯伟端起酒碗:“好!不醉不归!”
两人碰了碰碗,各自喝了一口。冯伟看着桌上的土豆炖肉,又看了看身边的刘双喜一家,忽然觉得,这黑松沟的日子,虽然简单,却踏实多了。没有那么多的算计,没有那么多的恐惧,只有一家人的温暖,和兄弟间的情谊。
“老刘,”冯伟放下酒碗,认真地看着刘双喜,“以后有啥难处,你跟我说。咱俩是兄弟,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刘双喜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好。你也是,有啥事儿,别自己扛着。”
栓柱吃了碗饭,放下筷子:“爹,冯叔叔,我去给你们倒点热水。”他转身去了厨房,没一会儿端着两个热水碗出来,递给两人。
冯伟接过热水碗,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栓柱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喝了口热水,看向窗外,“这黑松沟的雪,下得真安静。不像余湾,下雪的时候,总让人心里发慌。”
“是啊,”刘双喜也看向窗外,“在黑松沟,就算下再大的雪,心里也是踏实的。因为知道,身边有家人,有兄弟,不用怕。”
三人又聊了会儿天,酒喝得差不多了,土豆炖肉也吃了大半。冯伟看了看天色,站起身:“老刘,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老婆子还在家等着呢。”
刘双喜也站起身:“我送你。”他拿起冯伟的老葫芦,“这个你忘了拿。”
“哎,谢谢。”冯伟接过葫芦,跟着刘双喜走出屋。王小英和栓柱也送了出来,站在屋檐下。
院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细细的雪粒子落在身上,凉丝丝的。刘双喜把冯伟送到院门口:“路上慢点,雪滑。”
“知道了,你回去吧。”冯伟摆了摆手,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刘双喜喊:“老刘,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咱再喝!”
刘双喜笑着点头:“好!我等你!”
看着冯伟的身影消失在雪夜里,刘双喜才转身回屋。王小英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栓柱坐在炭炉边,手里拿着个小布偶,是王小英用碎布缝的。
“冷不冷?快进来烤烤火。”王小英对刘双喜说。
刘双喜走进屋,坐在炭炉边,伸手烤了烤火:“不冷。老冯这人心眼好,就是命苦。”
“是啊,”王小英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好了,在黑松沟,日子安稳,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栓柱抬起头,看着刘双喜和王小英:“爹,娘,咱们以后就在黑松沟住,不回余湾了好不好?”
刘双喜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神坚定:“好。咱们就在黑松沟住,不回余湾了。这里有咱们的家,有咱们的朋友,比余湾好。”
王小英坐在刘双喜身边,握住他的手:“是啊,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以后咱们好好种地,栓柱好好读书,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炭炉里的火“噼啪”地跳着,映得三人的脸暖融融的。窗外的雪还在下,细细的,轻轻的,像是在为这黑松沟的夜晚,盖上一层温柔的被子。刘双喜看着身边的妻子和儿子,又想起了冯伟,想起了大哥刘龙飞,心里忽然觉得,不管以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现在能在黑松沟过上安稳的日子,有家人在身边,有兄弟相伴,就足够了。
他拿起桌上的酒碗,倒了些热水,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里漫上来,传遍全身。他知道,这黑松沟的日子,会像这碗热水一样,暖着他的心,暖着这个家,一直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