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的风带着春末的潮气,拂过松枝时簌簌作响,像藏着无数双耳朵。刘志刚靠在一棵老松的树干上,指尖摩挲着刘志丹同志那封信的边角——信纸早已被反复折叠得发毛,“清明前后,大槐树坡会合”这几个字,他闭着眼都能在心里描出轮廓。离清明节还有五天,队伍两百多人窝在这片松树林里,像蛰伏的豹子,呼吸都压得轻。
“刚哥,巡逻的兄弟换班了。”冯栋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柴刀,裤脚沾着些泥土和松针。刘志刚睁开眼,看见两个年轻战士正猫着腰从林深处出来,肩上的短枪贴着腰侧,枪托被手汗浸得有些润。
“怎么样?”刘志刚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角的草屑。
“没异常,就是县城方向的大路上,下午过了两拨拉粮草的马车,看车夫穿着,像是国民党的后勤兵。”打头的战士叫赵小五,脸上还带着点稚气,说话却透着谨慎,“按您说的,我们没靠太近,就在山坳里躲着看,马车走得慢,没往这边拐。”
刘志刚点点头,目光扫过树林:这片林子地势好,深处有三道天然的沟壑,正好把队伍分成三股,彼此隔着几十步远,既能互相照应,又不会挤在一处显眼;林边有片半人高的灌木丛,正好挡住通往县城的小路,巡逻的人进出都从那儿走,不易被发现。他抬手看了看天,日头刚过正午,光线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
“通知下去,巡逻组再细化下路线。”刘志刚沉声道,“每组两人,分东、南、北三个方向,东边盯紧通往县城的大路,南边看住山坳的岔路口,北边防着后山的小道——别让人从背后摸过来。两小时一换班,换班时必须当面交接,说清楚这两小时里的动静。还有,暗号记牢了:三声短鸣是安全,一声长鸣是警戒,要是遇到紧急情况,就朝天放一枪,所有人立刻往中间的沟壑里躲。”
冯栋在一旁补充:“我跟虎子带第一组,先去东边探探。刚哥放心,我们带着匕首,遇到单个的探子,直接摁了,绝不让他出声。”他说着拍了拍腰后的匕首,那匕首是黑松沟的老铁匠给打的,刃口磨得雪亮。
刘志刚嗯了一声,又叮嘱:“别冲动,能躲就躲,咱们现在的要紧事是藏住,不是打架。”冯栋应了声“晓得”,转身朝冯虎的方向喊了句,两人很快就消失在灌木丛后,身影轻得像两只山雀。
这边刚安排好巡逻,刘双喜和冯伟就扛着东西从林外回来了。刘双喜挑着个旧竹筐,筐里装着些针线、纽扣,还有两小块粗布,筐沿上挂着个破了边的货郎鼓;冯伟背着一捆干柴,柴捆里裹着个布包,脸上沾了点灰,额角还挂着汗。
“刚哥,这趟去县城,换了二十斤玉米面,还找老乡买了点干野菜。”刘双喜放下竹筐,掀开盖在上面的粗布,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就是盐不多了,杂货铺的老汉说,最近国民党的兵查得严,盐都被他们征走了,只肯卖给我们半斤。”
冯伟也把柴捆里的布包拿出来,里面是几个红薯和半块发霉的饼子:“路上遇到个逃荒的老乡,他说县城里最近多了不少兵,城门的哨卡从两个增到四个,进出都要搜身,连挑水的都要查。我们俩扮成货郎和砍柴的,才混过去——有个兵还想拿我筐里的针线,我赶紧说‘老总,这是小本生意,您要是要,我送您两针’,他才骂骂咧咧地放我们走。”
刘志刚蹲下身,摸了摸那袋玉米面,手指能触到颗粒感——这是队伍接下来几天的口粮,得省着点吃。“明天你们再去一趟。”他抬头对刘双喜说,“这次别去主街的杂货铺,往城南的小巷子走,那里有几家农户,说不定能换点盐。还有,多打听打听军营的动静,比如他们晚上几点吹熄灯号,巡逻的多久走一圈,记清楚了回来跟我说。”
刘双喜点头:“我晓得,明天我让冯伟扮成讨饭的,我还挑货郎担,两个人分开走,遇到情况也能有个照应。”他说着把那半斤盐小心地放进竹筐的夹层里,那夹层是他连夜缝的,专门用来藏贵重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队伍就在“巡逻—打探—休整”的节奏里过着。白天,林子里很静,除了巡逻的人走动的脚步声,就只有鸟叫和风吹树叶的声音。战士们大多靠在树干上打盹,有的把绑腿解下来晾晒,有的拿着木棍在地上画战术图——几个打过仗的老兵,正给年轻战士讲怎么躲子弹,怎么拼刺刀,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
冯虎和冯栋每天都要去东边的大路探几次,回来时总能带来些消息:“今天看到两个国民党兵在路边的茶馆喝茶,听他们说,营里最近要换营长,新营长还没到,现在是副营长管事”“下午有个骑马的军官从大路过,后面跟着四个护兵,看方向是往军营去的”。刘志刚把这些消息都记在心里,用炭笔写在一张破纸上,贴在树干上,每天睡前都要看一遍。
到了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刘双喜和冯伟就出发去县城了。刘志刚特意叫住贺峻霖:“今天下午你去老槐树下,按之前约好的,三点准时到。”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盒火柴,“要是有人跟你搭话,你就问‘有洋火吗?’,他要是说‘只抽旱烟,不用洋火’,你再跟他走。记住,别带枪,就揣把匕首,万一出事,往东边的高粱地跑,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
贺峻霖接过布包,攥在手里:“刚哥放心,我记着呢。”他是侦察兵出身,这种接头的事做过好几次,可这次不一样——关系到两百多人的性命,还有两当兵变的成败,他不敢有半点马虎。
中午的时候,刘双喜和冯伟回来了。这次刘双喜的竹筐里多了个陶罐,里面装着一斤盐,还有几个煮熟的红薯;冯伟的柴捆里裹着件旧棉袄,是从老乡手里换的。“刚哥,这次运气好,城南的张老汉肯卖给我们盐,他还说,军营里最近在查‘可疑分子’,晚上九点以后就不让士兵出营了。”刘双喜喘着气说,“我还看到军营的墙上贴了告示,说4月4号要‘整训’,让士兵们都待在营里,不许请假。”
刘志刚眼睛一亮——4月4号,离现在还有两天,正好是清明节。“好,记下来。”他让吴新辉把这个消息添在那张破纸上,又对贺峻霖说:“下午去接头,问问对方是不是4月4号行动。”
下午两点半,贺峻霖整理了下衣裳,把匕首藏在腰带里,从灌木丛后绕出去,朝着县城外的老槐树走。路上没遇到人,只有风吹着路边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老槐树在大路旁,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枝桠上还挂着些去年的枯叶。贺峻霖走到树底下,假装系鞋带,眼睛却留意着四周——冯虎和冯栋就躲在不远处的高粱地里,手里拿着弹弓,要是有情况,他们会先用弹弓打石子警示。
三点整,一个穿着灰布便装的年轻人朝老槐树走来。他个子不高,皮肤白净,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衣,袖口挽到胳膊肘,手里攥着顶旧草帽。走到离贺峻霖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开口问:“兄弟,有洋火吗?”
贺峻霖抬起头,看了看对方的眼睛——那眼睛亮得很,透着股机灵劲儿。他按约定回答:“我只抽旱烟,不用洋火。”
年轻人立刻笑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你好同志,我是飞虎,王泰吉同志的警卫员。”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贺峻霖——那是本国民党的军官证,照片上是眼前的年轻人,名字写着“闫飞腾”,职务是“警卫员”。
贺峻霖接过军官证,翻了翻,里面还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飞虎归巢”四个字,笔迹跟刘志丹同志信上的有些像。他把军官证还给闫飞腾,点了点头:“飞虎同志,我是猎鹰。雪豹让我来跟你对接。”
闫飞腾左右看了看,拉着贺峻霖往老槐树后面走,那里有个土坡,能挡住路人的视线。他从鞋底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是张简易的军营布防图,上面用炭笔标着哨卡、武器库、军官宿舍和士兵营房的位置。
“王泰吉同志决定,4月4号上午十点准时兵变。”闫飞腾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很快,“到时候,营里会先响三声枪响,那是信号。我们这边,也就是王泰吉同志带的人,都会在胳膊上系红布条,你们看到系红布条的,就是自己人,别误伤。”
贺峻霖盯着布防图,用手指了指标着“武器库”的地方:“这里的守卫多吗?”
“武器库有两个哨卡,每个哨卡两个人,都是王泰吉同志的老部下,到时候会配合我们开门。”闫飞腾解释道,“营里总共五百人,其中有八十多个进步士兵,我们已经跟他们联系好了,到时候他们会倒戈。你们的任务是从营部西侧的围墙翻进去,先控制住操场,防止他们集结,然后跟我们汇合,一起拿下营部。”
贺峻霖把布防图仔细折好,放进怀里:“还有别的要注意吗?”
“副营长是个硬茬,平时对士兵很凶,他肯定会反抗,你们要多留意他。”闫飞腾想了想,又补充道,“军营的围墙不高,你们可以提前准备些梯子,或者用绑腿结成绳,翻进去的时候快些。另外,营里的马厩在东侧,到时候我们会把马牵出来,万一情况不对,还能骑马撤退。”
两人又对接了些细节——比如汇合后谁负责指挥,遇到追兵该往哪个方向撤,贺峻霖都一一记在心里。最后,闫飞腾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贺峻霖:“这里面是二十块银元,你们要是需要买物资,就用这个。还有,这是王泰吉同志给刘志刚同志的信。”
贺峻霖接过布包和信,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闫飞腾脸色一变:“是巡逻的骑兵,我得走了。记住,十点,红布条,三声枪响!”他说完,把草帽往下压了压,转身朝着县城的方向快步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路的拐角处。
贺峻霖等马蹄声远了,才从老槐树后面出来,朝着高粱地的方向打了个手势。冯虎和冯栋立刻从里面钻出来,迎上前:“怎么样?没出事吧?”
“没事,对接上了。”贺峻霖拍了拍怀里的布防图,“走,回去跟刚哥汇报,兵变时间定了,4月4号上午十点!”
三人快步往树林里走,风从身后吹来,带着些暖意。贺峻霖摸了摸怀里的信,心里有些激动——蛰伏了这么久,终于要等到动手的那天了。林子里的战士们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远远地就有人朝他们望过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刘志刚正在中间的沟壑里跟吴新辉研究地图,看到贺峻霖回来,立刻迎上去:“怎么样?”
贺峻霖把布防图和信递过去,语速飞快地把闫飞腾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兵变时间是4月4号上午十点,信号是营里三声枪响,自己人胳膊上系红布条。营里五百人,八十多个进步士兵,武器库的守卫是自己人,我们从西侧围墙翻进去,控制操场,再汇合拿下营部。”
刘志刚展开布防图,吴新辉也凑过来,两人一起看。“西侧围墙……这里离操场近,确实好控制。”刘志刚指着图上的一处说,“冯虎、冯栋,你们俩明天带几个人,去附近的村子里买些梯子,要是买不到,就用木头自己做,至少要十架,晚上悄悄运到树林里藏着。”
“好嘞!”冯虎立刻应道,眼里闪着光——终于要行动了,他早就等不及了。
“刘双喜、冯伟,”刘志刚又看向两人,“你们再去趟县城,买些红布,要是买不到,就买些红色的染料,把我们带的粗布染成红色,剪成布条,每个人都要准备一条,到时候系在胳膊上。另外,再买些伤药和绷带,万一有人受伤,能及时处理。”
刘双喜点头:“我明天一早就去,争取多买些红布,染料也行,反正得让每个人都有标识。”
“吴新辉,你把队伍分成五组,每组四十人,每组选个组长。”刘志刚继续安排,“第一组跟着冯虎、冯栋,负责翻围墙,控制武器库;第二组跟着贺峻霖,控制操场;第三组跟着我,去拿下营部;第四组和第五组负责外围警戒,防止国民党的援兵过来。明天白天让大家多休息,晚上提前把梯子运到离军营不远的山坳里,凌晨四点出发,五点前到达指定位置,埋伏好,等十点的信号。”
吴新辉掏出笔,在纸上记着:“刚哥,我记下来了,明天白天我就跟各组组长对接,把任务说清楚,让他们再跟组员们讲一遍,确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刘志刚点点头,拿起闫飞腾带来的信,拆开来看——信上的字很潦草,是用铅笔写的,内容很简单:“清明时节,风起两当,内外夹击,必成大事。”落款是“王泰吉”。他把信折好,放进怀里,抬头看向树林深处——夕阳正从枝叶间落下去,把半边天染成了红色,像燃起的火焰。
“大家都去准备吧,”刘志刚的声音不高,却透着力量,“记住,4月4号,我们要让两当的天,变个样子!”
战士们纷纷站起身,有的去准备梯子,有的去整理行装,有的则互相检查武器。林子里不再像之前那样安静,多了些走动的声音,却不杂乱,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冯虎和冯栋已经带着几个人去砍木头了,斧头砍在木头上,发出“咚、咚”的声,在林子里回荡着,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兵变,敲着鼓点。
夜色渐渐浓了,月亮升起来,洒在树林里,把地上的草叶照得发白。刘志刚靠在老松树上,望着军营的方向——那里此刻应该很安静,士兵们大概正在营里睡觉,却不知道两天后,这里会响起改变命运的枪声。他摸了摸怀里的信,又摸了摸腰间的枪,心里很踏实——两百多个兄弟都在身边,王泰吉同志在营里接应,这场兵变,他们一定能成。
风又吹来了,这次不再带着潮气,反而有些燥热,像要把林子里的寂静都吹走。刘志刚知道,这是风起的预兆——等4月2号那天,风会更大,会把兵变的枪声,吹遍两当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