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阳把地晒得裂成了块,像张被撕碎的老羊皮。刘双喜和狗娃去河沟挖野菜,沟底的泥早就成了硬块,用柴刀砍下去,\"当\"的一声,只留下道白印。少年突然指着沟对岸,那里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在冒烟,烟柱细得像线,在热风里歪歪扭扭的,\"是逃荒回来的?\"狗娃的声音发紧,冻裂的嘴角又渗了血。
刘双喜眯着眼看了半天,摇了摇头:\"是王家,他们没走远,在沟那边搭了窝棚。\"前几日听三哥说,王家男人偷偷回来过,想把井台边的麸皮收回去,结果被张大爷撞见了,两人在坟院吵了一架,吵得啥没人听见,只看见王家男人捂着头跑了,后脑勺淌着血。
热风在晌午时最毒,能把人的影子烤得缩成一团。刘双喜坐在门槛上,看着六弟用破布蘸着井里最后那点水,往糜子根上浇,水珠落在土上,瞬间就没了影,苗叶却连颤都没颤一下。\"别浇了,\"他说,\"留着给狗娃和国栋喝。\"六弟没说话,只是把破布往水里再蘸了蘸,指关节肿得像冻裂的萝卜,虎口的新疤被汗水浸得发白。
夜里的风带着股焦糊味,吹得人心里发慌。刘双喜刚要睡着,就听见院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敲得很急,像有人在砸。他抓起锄头拉开门,是王家女人,头发乱得像团草,脸上沾着血,\"张大爷……张大爷把当家的绑在坟院了!\"她声音抖得像筛糠,\"说当家的偷了坟里的东西,要烧死他祭地!\"
刘双喜心里\"咯噔\"一下,拽着狗娃就往坟院跑。路上的热风更烫了,吹在脸上像贴了块烙铁,王家窝棚那边亮着灯,灯影里晃着几个黑影,像是在争吵。快到坟院时,看见张大爷正往木桩上绑人,王家男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像铜铃,木桩周围堆着些干柴,张大爷手里拿着火折子,火苗在热风里晃得像条舌头。
\"你干啥!\"刘双喜吼着冲过去,锄头柄撞在张大爷背上,他踉跄了一下,火折子掉在地上,被风卷着滚进了草丛。张大爷转过身,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吓人,\"他偷了坟里的陪葬品,\"他声音发狠,\"这地本来就缺东西,他还敢挖,不烧死他,今年得死更多人!\"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这地就得用这些东西喂着,不然它能活活渴死咱!\"
狗娃突然指着王家男人的裤兜,那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个铜锁的角,是去年埋在村西头老马家媳妇坟里的,当时还是刘双喜帮忙埋的。\"他偷这个干啥?\"少年的声音发颤,柴刀在手里晃得厉害。王家女人扑过来,哭着说:\"是、是想换点水,娃快渴死了……\"
张大爷突然笑了,笑声在热风里散得像碎玻璃:\"换水?你问问这地,肯给你水不?\"他指着周围的枯苗,\"去年死的人,今年枯的苗,都是这地在要债!你们逃出去又回来偷,不是逼着它收更多人?\"他突然抓起根柴,往王家男人身上抽,\"我守着这坟院,就是看着你们,谁也别想再欠这地的!\"
刘双喜把王家男人往身后拽,锄头横在胸前:\"偷东西不对,但不能烧死他。\"张大爷盯着他,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你以为你是谁?去年王老二咋死的?还不是为了抢水,被人打死在井台边!\"他往井台方向指了指,\"那井里的水,早就混着血了!\"
热风突然卷起地上的干柴,打着旋儿往人身上扑。王家男人挣脱了布,咳着说:\"我看见……看见张大爷往井里扔东西,黑乎乎的,像死人骨头……\"张大爷脸色一变,抓起柴刀就冲过去,\"你胡说!\"
刘双喜把王家男人推开,自己迎了上去,锄头柄架住柴刀,\"你往井里扔了啥?\"张大爷咬着牙,手劲大得吓人,\"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大旱年景,得给地喂点东西,不然它不饶人!\"他突然松了劲,柴刀\"当啷\"掉在地上,\"去年我扔了只鸡,今年……今年得扔点活物,不然这旱魃,就过不去了。你懂啥!野狗啃过的骨头才能让庄稼活,这地认这个!\"
狗娃突然往井台跑,少年想看看井里到底有啥。刘双喜刚要喊住他,就听见\"扑通\"一声,接着是少年的惊叫。他冲过去,看见狗娃掉在井里,井水只剩浅浅一层,底下沉着些黑乎乎的东西,是骨头,还有件破衣裳,不知道是谁的。
\"快拉他上来!\"刘双喜趴在井边,伸手去够狗娃,少年的手在水里扑腾,抓着根井绳,绳上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像血。张大爷站在旁边,突然笑了:\"你看,这地要东西了,它自己来拿了。\"他捡起地上的火折子,又往干柴堆上凑,\"烧了他,再烧了王家男人,这旱魃就能过去了,明年就能下雨了……老辈人都是这么做的!\"
热风里突然传来哭喊声,是王家女人和六弟,他们举着锄头跑过来,六弟后腰的弧度在月光里像座桥。\"放开我侄子!\"六弟吼着,锄头砸在张大爷胳膊上,他\"嗷\"地叫了一声,火折子掉在柴堆上,干柴\"轰\"地燃起来,火苗窜得老高,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发红。
刘双喜终于把狗娃拉了上来,少年呛了好几口泥水,咳得像只破风箱,手上都是污泥,\"狗娃哭着说,摔裂的嘴角淌着血,\"这下面都是骨头……\"
张大爷被六弟按在地上,还在喊:\"是为了大家好!是为了这地!野狗啃过的骨头才能让苗活!你们不懂啊!\"火苗越烧越旺,把坟院照得像白天,王家男人趁机解开绳子,拽着女人往窝棚跑,\"疯子!他是个疯子!\"
刘双喜抱着狗娃往回走,热风裹着烟味扑在脸上,呛得他直咳嗽。身后的火苗还在烧,张大爷的喊声越来越远,像被热风吞了。六弟跟在后面,后腰弯得更厉害了,\"这地……这地不能再喂这些了。\"他声音发颤。\"
回到家时,天快亮了。狗娃发着烧,嘴里胡话连篇,总喊着\"水\"。刘双喜把最后那点水喂给他,看着少年干裂的嘴唇,突然想起年初的雪,雪落在糜子种上,凉丝丝的,像能把日子冻得甜起来。
热风还在吹,可好像没那么烫了。刘双喜摸了摸怀里的糜子种,种子带着点体温,他想,等狗娃好了,就把这些种子埋在老槐树下,不用喂啥东西,就那么埋着,说不定明年春天,真能冒出点绿芽来。远处的坟院,火光渐渐小了,张大爷的喊声也听不见了,只有热风在地里打着旋,像在说些啥,又像在等些啥。或许那风里还藏着张大爷那句执念——\"野狗啃过的骨头,来年庄稼长得旺\",只是此刻在刘双喜心里,更愿意相信,土地的坚韧从不是靠血与骨喂养,而是靠人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盼头,才能在苦难过后,终究孕育出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