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堡这几天也是一片喜气洋洋,堡子里到处是欢声笑语。天擦黑时,融化了的雪水已经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冯家堡的土墙上,沾在新贴的红春联上,融成一小团水渍,像给那墨黑的字迹镶了道银边。这春联是刘志刚写的,他握惯了枪的手捏起毛笔,笔锋竟比枪杆子还稳,上联“瑞雪铺阶迎新春”,下联“劲旅同心盼捷音”,横批“家国同欢”,字里行间带着股军人的硬朗,又藏着对日子的热盼。
贺峻霖牵着枣红马踏进冯家堡时,马蹄踩在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分明。刘花跟在他身侧,药箱的带子勒在肩上,留下浅浅的红痕,她抬头望了眼堡子门口挂着的红灯笼,雪光映着灯笼的暖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铺到那副春联底下。
“哟,你俩可是踩着年味儿回来了!”守在堡门的小战士先瞅见了他们,嗓门亮得像敲锣,“贺队长,刘医生,新年好啊!”
话音刚落,堡子里就热闹起来。刚从伙房端着碗筷出来的狗娃过来了,棉帽上还沾着雪粒子,嘴里呼出的白气混在一起:“贺哥,花姐,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这趟回家,定亲的事儿该说成了吧?”“看队长这红光满面的,准是在丈母娘家喝了好酒!”
玩笑话像雪沫子似的飞过来,贺峻霖把马缰绳递给身边的战士,脸上泛着热,刚要开口,刘花已经笑着接话:“都别瞎起哄,我们是完成任务回来的。”话虽这么说,她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手不自觉地拢了拢鬓角——那是今早出门时,李玲玲帮她别上的银簪子,此刻在灯笼下闪着细光。
堡子中央的空地上,几堆篝火正旺,火苗舔着柴枝,发出“噼啪”的响。冯伟和刘双喜就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刘双喜手里的旱烟杆“吧嗒吧嗒”抽着,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似的。冯伟正说:“你看这雪,下得匀实,开春化了水,地里准保不缺墒,今年的麦子肯定能成。”
“可不是嘛。”刘双喜磕了磕烟锅,抬头看见贺峻霖和刘花,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烟杆往腰里一别,“哟,这不是咱冯家堡的新人儿嘛!”他大步走过来,先拍了拍贺峻霖的肩膀,又对刘花道,“小花,到家了就好,一路上没少受罪吧。”
冯伟也笑着迎上来,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塞给刘花:“刚烤好的,暖暖手。”
贺峻霖刚要问候,就见不远处的营房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朝这边望——是大队长刘志刚。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握着他那搪瓷水杯:“可算回来了,看我这对联写的凑合吧,你们来欣赏欣赏。”
“大队长!”贺峻霖立刻立正敬礼,“任务完成,密信已送达指定地点,对方让我们静候佳音,等待机会。”
刘志刚回了个礼,摆摆手让他放松:“路上顺利就好,进屋说。”他转身时,贺峻霖瞥见他背后的春联,正是刚才在堡门看见的那副,笔力遒劲,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这字,跟刘志刚的人一样,看着朴实,骨子里全是硬气。
营房里比外面暖和些,靠墙的土灶上炖着一锅白菜粉条,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屋里弥漫开来。几个战士正围着桌子擦枪,见他们进来,都笑着打招呼,有人嚷嚷:“队长,贺副队他们回来了,今晚可得加俩菜!”
“加啥加,”刘志刚笑骂,“把你们藏的腊肉拿出来就行,别让我搜着。”
众人哄笑起来,刘双喜已经拉着贺峻霖坐到炕沿上,又给刘花递了个小马扎:“路上冻坏了吧?我让伙房烧了姜汤,等会儿端来。”他说着,又摸出旱烟袋,刚要装上,被刘花按住:“双喜叔,少抽点,对嗓子不好。”
刘双喜嘿嘿一笑,把烟袋收了回去:“还是小花细心。”他转向贺峻霖,眯着眼打量他,“我四哥没为难你吧?那老小子,看着随和,认准的理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贺峻霖想起临走时刘平贵把望远镜塞进他手里的模样,心里暖烘烘的:“姨父待我极好,还给了我这个。”他从怀里摸出那个黄铜望远镜,镜身被摩挲得发亮,“他说,在部队有个好望远镜,能少流血。”
刘双喜接过望远镜,翻来覆去看了看,叹道:“这是他年轻时拿上好的布料和一个军官换的,宝贝得很,能给你,就是认你这个侄女婿了。”他把望远镜递回去,拍了拍贺峻霖的胳膊,“好好待小花,不然我这当叔的,第一个不饶你。”
“放心吧双喜叔。”贺峻霖看了眼刘花,她正低头给灶膛添柴,侧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听见这话,嘴角悄悄往上扬了扬。
这时,刘志刚从里屋出来,手里拎着个酒葫芦:“别光说正经的,今晚得喝两杯。”他把葫芦往桌上一放,又冲外面喊,“冯伟,把那坛去年的枣酒抱来,给贺班长和刘医生接风!”
冯伟应了一声,很快抱来个陶坛,封泥一启,甜丝丝的酒香就飘了出来。刘花眼睛一亮——这酒的味道,像极了临走时刘沐暖塞给她的那坛新酿,原来冯家堡也有这样的好酒。
“今年没什么好东西,”刘志刚给每个人倒了碗酒,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就这枣酒,是咱战士们去年在山后种的枣树,自己酿的,喝着踏实。”他举起碗,“第一碗,为贺峻霖和刘花顺利完成任务,干了!”
“干!”众人仰头饮尽,枣酒甜中带烈,滑过喉咙,暖烘烘地流进胃里,驱散了一路的寒气。
刚放下碗,刘双喜就端着碗凑到贺峻霖面前:“我这碗,得单独敬你。”他眼里带着笑,“你小子,年前咋两没喝尽兴,今儿回来了,可得补上——这碗,是替我四哥敬你的,谢他把闺女托付给你。”
贺峻霖脸一红,刚想说自己不胜酒力,刘志刚已经在旁边起哄:“咋?不敢喝?还是觉得我们冯家堡的酒不如你丈母娘家的?”
“哪能啊!”贺峻霖梗着脖子,接过碗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直冲脑门,他晃了晃脑袋,笑道,“好酒!”
“这才对嘛。”刘双喜又给他满上,“这碗,是我这个当叔的,祝你和小花……”他话没说完,冯伟已经接话:“早生贵子!”
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刘花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冯叔:“别老拿我开涮啊。”
贺峻霖却不含糊,又干了一碗。他本就不胜酒力,腊月里在刘家喝了两顿,一直没缓过来,此刻两碗酒下肚,眼神已经有些发飘。刘志刚看在眼里,却故意又给他倒了半碗:“这碗,是我这个大队长敬你的——贺峻霖,你小子不光任务完成得好,找媳妇的眼光也不赖,干了!”
贺峻霖被“找媳妇”三个字说得心头发热,看了眼刘花,她正低头用手指划着碗沿,耳朵尖红得像要滴血。他喉头动了动,举起碗:“谢大队长!”又是一饮而尽。
这下,他是真扛不住了。脑袋像裹了层棉花,晕乎乎的,耳边的笑声、说话声都变得很远。刘双喜还在跟刘志刚打趣:“你看这小子,喝点酒就上头,以后可得看紧点,别让他在战场上也这么实诚。”
刘志刚笑着点头:“实诚是好事,总比油滑强。”他转向刘花,“小花,把他扶到里屋歇着吧,这小子,进了腊月就没清醒过,看来是被咱冯家堡的酒养刁了。”
刘花应了一声,扶着贺峻霖站起来。他浑身发软,几乎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嘴里还含混地念叨着:“我没醉……真的……姨父说……等胜利了……看满山的花……”
刘花的心猛地一颤,扶着他往炕边挪时,轻声应道:“嗯,我记得。”
把贺峻霖安置在炕上,盖好被子,他已经打起了轻鼾,眉头却舒展着,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刘花坐在炕边,看着他被酒气熏红的脸,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窗纸上,像春蚕在啃桑叶。
营房里的笑声还在继续,冯伟和刘双喜在争论明年种几亩土豆,刘志刚在给战士们讲他年轻时的趣事,伙房的白菜粉条炖好了,香气顺着门缝飘进来,混着淡淡的酒香,暖得人心头发颤。
刘花站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往外看。冯家堡的雪地里,红灯笼的光晕一圈圈漾开,把春联上的“家国同欢”四个字照得格外清楚。远处的篝火旁,战友们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像一群并肩而立的树,根紧紧扎在这片土地里。
她想起贺峻霖醉里念叨的“满山的花”,想起临走时崆峒山顶那抹淡淡的绯红,想起李玲玲塞给她的烙饼、刘沐暖的枣酒、刘平贵的望远镜……还有此刻冯家堡的雪、战友的笑、锅里的白菜粉条。
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像雪地里的光,一点点攒起来,就成了照亮前路的火把。
屋里,刘双喜的旱烟又“吧嗒吧嗒”抽了起来,冯伟在喊“该吃菜了”,刘志刚的笑声洪亮得能穿透雪幕。刘花转身回到炕边,给贺峻霖掖了掖被角,心里轻轻说:等你醒了,咱们一起等春天——等冯家堡的雪化了,等地里的麦子绿了,等胜利的消息来了,就回崆峒山去,看满山的花。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冯家堡的春联上,落在战士们的营房上,落在每个人的心上。这雪厚得很,像一床棉被,盖着土地,也盖着希望。刘花知道,等开春雪化了,这土地里长出来的,不只是庄稼,还有他们用热血和约定浇灌的明天。
而冯家堡的这个正月初四,会像崆峒山的雪一样,记得这夜的酒,这夜的笑,记得一群人围着粗瓷碗,在寒风里,把日子过成了炭火的模样——烧得旺,暖得久,盼着来年,满山坡的花都开得热热闹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