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屋的门是用旧木板拼的,缝隙大得能塞进半只手。王小英缩在墙角,冷风像小刀子似的从缝里钻进来,刮得她脸颊生疼。她身上还穿着嫁去刘家时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此刻被夜里的寒气浸得冰凉,贴在身上像块冰。
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先是噼啪的敲打声,像是有人在钉木桩;接着是女人的说笑,夹杂着“红绸不够长”“灯笼挂歪了”的嚷嚷;后半夜,连戏班子调弦的咿呀声都飘了过来,咿咿呀呀,像谁在哭,又像谁在笑。王小英把膝盖抱得更紧了些,眼睛盯着门板上那个最大的缝隙——从那里能看见后院的一角,几个仆妇正踩着梯子往老梨树上缠红布条,树影晃啊晃,像她心里乱糟糟的念头。
天蒙蒙亮时,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踹开了。管家王麻子叼着烟袋,三角眼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像看一头待使唤的牲口。“还愣着?死人似的!”他把一件灰扑扑的粗布围裙扔过来,砸在王小英脸上,“后厨等着烧火呢,误了吉时,小心你的皮!”
王小英捡起围裙,手指触到布料上的硬疙瘩,像是没洗干净的面碱。她被赶到猪圈旁的水井边,王麻子指着旁边一堆脏木桶:“先挑满三缸水,再去劈柴,劈不够一捆别想吃饭。”井绳是磨得发亮的麻绳,勒得她手心火辣辣的。她踮着脚把水桶放进井里,轱辘转得生涩,每提一次,胳膊都像要断了。井水冰得刺骨,溅在手上,瞬间就红了一片,风一吹,又麻又疼。
后厨里更是乱成一锅粥。厨子们光着膀子颠勺,油星子溅得四处都是,大铁锅里炖着整只的肘子,香气裹着热气扑出来,呛得她直咳嗽。“新来的,愣着干啥?”一个胖厨子扭头瞪她,“把那筐萝卜刮了,要刮得白净,老爷说了,给贵宾上的菜,不能带一点泥星子!”
王小英拿起刮皮刀,那刀锈迹斑斑,刃口钝得很。她蹲在地上,一刀一刀地刮着萝卜皮,眼睛却忍不住往灶台那边瞟。那里堆着成摞的白面粉,旁边是装着红枣、莲子的瓦罐,还有她只在县城集上见过的海参、鱿鱼,黑黢黢地泡在盆里。她想起自家灶台上那个豁了口的陶罐,里面常年只有半罐粗粮面,蒸出来的窝头剌嗓子,可那是她和刘双喜的家啊。
日头爬到竹梢时,前院忽然爆发出一阵震天响的吹打声。唢呐、锣鼓、钹,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耳朵发懵。王麻子叉着腰在后厨喊:“吉时到了!都麻利点!端菜的、递酒的,眼睛放亮点,别冲撞了贵人!”
王小英被分到端菜的队伍里。她捧着一个红漆托盘,里面摞着四碗扣肉,油汁顺着碗边往下滴,烫得托盘发颤。她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不敢看两边。可眼睛不争气,总往热闹处瞟。
阎王张家的门楼被红绸裹得像团火,金粉写的“囍”字贴在正中央,阳光下亮得晃眼。鼓乐班子站在门楼底下,吹唢呐的汉子腮帮子鼓得像个球,《抬花轿》的调子欢快得能让人跳起来。迎亲的队伍刚回来,高头大马驮着披红挂彩的新郎,那是张老财的独子张富贵,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马褂,胸前的红绸花大得像朵牡丹,脸上油光锃亮,正咧着嘴笑。新娘的红盖头垂到腰间,由两个喜娘扶着,一步步踩在红毡上,绣花鞋尖偶尔露出来,是簇新的红缎子。
拜堂的鞭炮响起来,噼里啪啦,红纸屑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红雪。宾客们的叫好声、拍掌声浪一样涌过来,王小英被挤得一个趔趄,托盘差点脱手。她赶紧稳住身子,加快脚步往后厨躲,可胳膊还是被人撞了一下,一碗扣肉晃了晃,滚烫的油汁溅在她手背上,瞬间起了个红泡。她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把那只手悄悄背到了身后。
宴席开了整整一天。流水席从院子一直摆到巷口,猜拳声、哄笑声此起彼伏。王小英像个陀螺似的转着,端菜、撤碗、擦桌子,脚底板磨得生疼,喉咙干得冒火。她偷着在水缸里舀过一瓢水,刚喝了两口,就被王麻子看见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干活的手,脏不拉几的,也配喝水?耽误了客人吃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傍晚时,戏班开始唱正戏了。《龙凤呈祥》的调子飘过来,咿咿呀呀的,听得人心头发酸。王小英被派去收拾东厢房的残席,那里刚散了一桌女眷,地上扔着啃剩的鸡骨头、撕碎的糖纸,还有一个没吃完的寿桃馒头,白胖胖的,上面点着粉红的花。她盯着那个馒头看了好一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手心里全是汗。
“磨蹭啥!”王麻子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个账本,“前院都快散了,赶紧收拾利索!老爷说了,看你还算懂事,赏你两个白面馒头,拿着赶紧滚!”
王小英没动。她望着窗外,夕阳把村口的老槐树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家的路。刘双喜去镇上打短工了,说好今天回来的,不知道他到家没?那三间土坯房里,锅是凉的,炕是凉的,连口热水都没有。
风又起了,吹得杂屋的门板吱呀作响。远处,最后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像是在为这场热闹画上句号。王小英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那瓷片边缘锋利,映出她一张苍白而茫然的脸。她不知道那两个白面馒头能不能拿到,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着那条槐树下的路,走回那个属于她的、贫寒却安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