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三院住院部b栋,十二层,神经外科。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走廊的灯光被调到了夜间模式,惨白,却不足以驱散角落里的阴影,反而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冰冷的质感。空气里是消毒水、药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疾病和绝望的酸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晚推着治疗车,橡胶轮子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廊道里,像某种催眠的节拍。她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强打起精神。夜班,尤其是后半夜,是对意志力的终极考验。困倦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她是这层楼的夜班责任护士,负责巡视病房,监测危重病人的生命体征,处理突发状况。治疗车上放着血压计、体温枪、记录本,还有几支备用的镇静剂和急救药品。
走廊很长,两侧病房的门大多紧闭着,只有门上的小窗户透出里面仪器闪烁的微光,像一只只沉睡巨兽的呼吸。她的脚步声和车轮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一切如常。
1207房的张大爷术后恢复稳定,睡得很沉。1211床的李阿姨夜里有点低热,物理降温后体温已经下来了。1215……
她一边机械地记录着数据,一边缓缓前行。
就在她经过护士站,准备转向另一侧走廊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前方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靠近消防安全门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影子,极快地一闪而过。
像是一个穿着护士服的人影?
林晚的脚步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走廊尽头空荡荡的,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绿的光。消防安全门紧闭着。
是错觉吗?还是哪个同事也起来巡视了?
她没太在意,也许是刚交接班去卫生间的同事。她继续推着车往前走。
“沙沙……沙沙……”
车轮声和她略显疲惫的脚步声交织。
巡视完另一侧的病房,一切正常。她调转车头,准备返回护士站稍微休息一下,喝口水。
再次经过那个拐角时,她不由自主地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依旧空无一人。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那点细微的不安,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迟迟没有散去。
她回到护士站,坐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睡意。值班医生趴在里间的桌子上小憩,对讲机安静地放着。
就在这时——
“叮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的按铃声,猛地划破了夜的寂静!
是呼叫铃!
林晚一个激灵,瞬间站起身。声音的来源……是1218病房!那个三天前因严重颅脑损伤送入IcU,刚刚情况稳定才转回普通病房的患者,赵建国。
她立刻抓起记录本和手电筒,几乎是跑着冲向1218病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赵大爷的意识虽然恢复了一些,但还远未到能清晰表达、甚至自己按呼叫铃的程度。是他不小心碰到的?还是陪护的家属?
她推开病房门。
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赵大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鼻饲管和氧气管都连接良好,监护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陪护的家属——他的儿子,正蜷在旁边的陪护椅上,睡得正沉,发出轻微的鼾声。
呼叫铃的按钮,好好地挂在床头,并没有被按下的迹象。
林晚皱了皱眉。是铃坏了?还是……
她检查了一下呼叫铃的连接线,完好无损。她试着轻轻按了一下按钮。
护士站的方向立刻传来了清晰的铃声。
系统正常。
那刚才的铃声是……?
一股微弱的寒意,像细小的冰蛇,顺着她的脊椎爬了上来。她站在病床边,看着安然入睡的病人和家属,又看了看那个安静的呼叫铃,心里有些发毛。
是幻听吗?压力太大了?
她轻轻带上门,退了出来。走廊里依旧寂静无声。
回到护士站,她将这件事记录在交班本上,备注“疑似呼叫铃误响或幻听,需白日检修”。
然而,这件事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了她的心里。
第二天夜班,凌晨三点刚过。
林晚正在给1222床的病人更换输液瓶。突然,她清晰地听到,隔壁1221病房里,传来了“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掉在了地上,或者……是人摔倒了?
1221住着一位脑瘤术后、身体还很虚弱的老人。
林晚心中一惊,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到1221门口,推开房门。
病房里灯光昏暗,老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掉落的物品。陪护的家属也在沉睡。
一切正常。
又是……错觉?
林晚站在门口,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她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声音!非常清晰!
她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不对劲。
这两晚的“异常”,似乎都发生在她独自巡视的时候,都涉及到声音,而且都与病人直接相关,但最终检查下来,病人本身并无异状。
她开始留意。
第三个夜班,凌晨一点左右。她推着治疗车经过1215病房门口时(里面住着一个车祸后处于浅昏迷状态的年轻女孩),似乎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仿佛呜咽般的抽泣声。
她立刻停下,贴近门上的玻璃窗向内看去。
女孩依旧昏迷着,一动不动。监护仪规律地响着。
陪护的家属不在,可能是去洗手间了。
是仪器声?还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仔细检查了女孩的情况,一切稳定。那抽泣声也再未出现。
林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在悄然收紧。她不再是怀疑自己幻听,而是开始确信,这层楼的深夜,存在着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东西”。
它似乎在模仿病人的状态,或者……在重复着某个过去的场景?
她尝试着向一起值夜班的、年资更老的护士张姐提起这些“怪事”,但措辞很含糊,只说最近好像总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张姐正在核对医嘱,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地说:“夜班久了,都这样。神经衰弱,幻听幻视。这层楼病人重,心理压力大。别自己吓自己,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但林晚注意到,张姐说这话时,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她没有再问。
恐惧和好奇像两条藤蔓,交织着在她心中生长。她开始偷偷查阅这层楼过去的病历记录,尤其是那些……最终没能走出去的病人。
在信息系统的归档记录里,她找到了一条一年前的旧信息。一个名叫“孙丽”的二十三岁女性患者,因突发脑动脉瘤破裂入院,病情急剧恶化,抢救无效,最终在深夜去世。死亡时间,记录的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病房号……正是1218。
林晚看着那条冰冷的记录,心脏猛地一沉。
1218……赵大爷现在的病房……第一个“误响”的呼叫铃……
她又查了其他几个她听到过异常声响的病房。1221,半年前,一位肺癌脑转移的老教师,于凌晨时分在睡梦中安详离世。1215,八个月前,那个车祸的年轻女孩……不,记录显示她后来苏醒并好转出院了。但林晚注意到,在女孩处于昏迷最危险的那段时期,她的母亲,曾在某个深夜,因为情绪崩溃,在病房里压抑地痛哭过……
那些声音……那些按铃声、坠地声、呜咽声……
难道……不是幻听?
而是……过去曾发生在这层楼、这些病房里的,与死亡和痛苦相关的“声音”,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被“回放”了出来?
那个“白色的影子”……会不会就是……
林晚不敢再想下去。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她不是在照顾现在的病人,她同时也在“聆听”着过去的亡魂?
这个认知让她毛骨悚然。
又一个夜班。林晚感觉自己像走在钢丝上,神经紧绷到了极点。她害怕听到任何异常声响,却又忍不住去倾听。
凌晨四点,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
她推着车,例行巡视。走到1218病房附近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一切正常。里面只有赵大爷平稳的呼吸声和仪器的嘀嗒声。
她稍微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
突然——
“嘀————————!!!!”
一声尖锐、绵长、代表着心跳停止的监护仪警报,猛地从1218病房里炸响!刺破了夜的死寂!
林晚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冲进去!
然而,她的脚步骤然僵住!
因为,几乎在警报声响起的同一瞬间,她清晰地听到,病房里面,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凄厉、绝望、带着哭腔的呼喊:
“医生!护士!快来人啊!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啊!!”
这声音……不是赵大爷儿子的声音!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林晚的瞳孔因为极度恐惧而收缩!她猛地扭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向里面——
赵大爷依旧安静地躺着,监护仪屏幕上的曲线平稳地跳跃着,心率、血压、血氧……全部正常!根本没有报警!
而他的儿子,依旧在陪护椅上沉睡,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那刺耳的警报声,那绝望的呼喊声,在她站在门口的这几秒钟内,如同被按下了停止键,戛然而止。
走廊里,只剩下她狂乱的心跳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病房仪器的规律嘀嗒。
幻觉?集体幻觉?还是……一年前,那个名叫孙丽的女孩弥留之际,她的亲友发出的最后呼喊,被某种力量烙印在了这个空间里,在此刻重演?
林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立。冷汗已经将她的洗手服后背完全浸湿。
她明白了。
这层楼的夜班,不仅仅是对生理极限的挑战。
更是一场与“过去”的亡魂,与那些凝固在时间里的绝望瞬间的……无声对峙。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那一片深沉的黑暗。
仿佛看到,在那个孙丽去世的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有无数的悲伤、无助和嘶喊,并未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散去,而是化作了无形的印记,潜藏在寂静的底色之下,等待着某个疲惫的夜班护士,在不经意间……将它们重新“播放”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推起治疗车。
车轮再次发出“沙沙”的声响,碾过现实与残留的界限,继续向前。
只是从此以后,她的每一次夜班巡视,都像是在走过一条由生与死、现在与过去交织而成的无形长廊。
她知道,那些声音,那些影子,从未真正离开。
它们只是……在等待着下一个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