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远国际中心,三十二层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像一把冰冷的巨剑,直插天际。大厅的灯光早已熄灭,只剩下安全出口微弱的绿光和电梯楼层显示器跳动的红色数字,像蛰伏巨兽不眠的眼睛。
张强紧了紧身上略显肥大的保安制服,接过对讲机和平板电脑。平板屏幕上显示着今晚的电子巡更路线图,十几个巡更点如同散落的棋子,分布在这栋庞大建筑的各个角落——地下车库、设备层、消防通道、空置楼层……每个点都需要在指定时间内到达,用手持终端扫描对应的二维码,证明你“来过”。
“老规矩,按路线走,别漏点,也别瞎逛。”交班的老保安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张强的肩膀,“尤其注意十九楼,那层刚搬空,正在招租,夜里有点……咳,反正机灵点。”
张强点点头,没多问。他是新来的,临时顶替一个请假的同事。这份夜班保安的工资比白班高不少,为了攒钱结婚,他愿意熬。
老保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嘀咕了一句:“听到什么动静,就当没听见。看到什么……也别细看。完成巡更,平平安安熬到天亮就行。”
这话听着有点怪,但张强也没往心里去。写字楼能有什么?无非是些自己吓自己的心理作用。
夜里十一点,巡更开始。
头几个小时很顺利。地下车库虽然空旷阴冷,只有车辆规律的报警器自检声;设备层轰鸣的空调机组让人心烦意乱,但至少灯火通明;消防通道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他严格按照路线,一个个扫描巡更点,平板电脑发出“嘀”的一声脆响,记录下时间。一切按部就班,枯燥乏味。
凌晨两点,他乘坐电梯,来到了十九楼。
“叮——”
电梯门滑开,一股不同于其他楼层的、混合着灰尘和某种涂料气味的空气涌了进来。这一层果然如老保安所说,基本搬空了。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应急灯,光线昏暗,大部分区域都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两侧办公室的门都敞开着,像一张张黑洞洞的嘴,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废弃的隔断板材和散落的电缆,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连中央空调的风声在这里都变得微弱。
张强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巡更点分布在走廊的几个拐角和中段。他打开强光手电,光柱刺破黑暗,在布满浮尘的空气中划出一道轨迹。
第一个点,在走廊入口的消防栓旁边。扫描,成功。
他沿着走廊往里走。皮鞋踩在落满灰尘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手电光晃过一间间空置的办公室,里面残留的桌椅影子,在晃动的光线下,仿佛会随时移动。
第二个点,在走廊中段的一个岔路口。扫描,成功。
一切正常。张强稍微放松了些,看来是自己多心了。
他继续向前,走向第三个,也是这条走廊最后一个巡更点,它位于走廊最深处,靠近安全通道门的位置。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似乎也愈发冰冷。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他距离第三个巡更点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声音,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风声,不是设备运行声。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
曲调很古怪,不成调,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莫名的哀伤和……空洞?声音非常轻,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隔壁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张强猛地停下脚步,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电光柱下意识地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旁边一间黑洞洞的办公室。
哼唱声戛然而止。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听觉神经的错觉。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了出来。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是幻听吗?太累了?
他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还有最后一个点,扫描完就能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加快脚步,走到走廊尽头,将手电光对准墙壁上那个孤零零的巡更点二维码。
就在他拿起手持终端,准备扫描的瞬间——
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旁边那扇紧闭的安全通道门的磨砂玻璃后面,有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黑影,极快地一闪而过!
“谁?!”张强吓得差点扔掉终端,猛地将手电光转向安全门。
磨砂玻璃后面,空无一物。只有楼梯间无尽的黑暗。
但他的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疯狂地擂动着胸腔。他看得清清楚楚!刚才绝对有个影子过去了!
是另一个保安?还是……别的什么?
他颤抖着手,快速扫描了二维码。“嘀”的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转身就沿着来路狂奔,手电光在墙壁和地面上胡乱地跳跃着。
直到冲进电梯,按下下行键,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将十九楼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隔绝在外,他才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对讲机安静着,没有其他同事询问。平板电脑上,十九楼的巡更记录正常。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接下来的巡更,张强变得疑神疑鬼。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每一扇紧闭的门后,仿佛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那些规律的设备运行声,此刻听来也像是某种诡异的低语。
凌晨四点,他需要去巡查地下二层的配电室和水泵房。这里比车库更深处,空气潮湿闷热,巨大的管道和机组发出低沉的轰鸣。
配电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闪烁着各种仪表的指示灯光。他推开门,手电光扫过一排排冰冷的配电柜。
一切正常。
他松了口气,准备扫描墙上的巡更点。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异常!
在配电室最里面,一个大型变压器的阴影后面,似乎……有半只脚?!
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一动不动地从阴影里伸出来!
张强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猛地将手电光聚焦过去!
强光照射下,那只脚清晰可见。皮鞋擦得很亮,裤腿是深色的西裤材质。
那里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张强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变调,同时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橡胶棍。
没有回应。那只脚依旧一动不动。
巨大的恐惧和职责的驱使在他内心激烈交战。他咬紧牙关,握紧手电和橡胶棍,一步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变压器的阴影靠近。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碎裂的玻璃上。轰鸣的机器声掩盖了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距离在缩短。他已经能看到裤腿更多的部分。
三米……两米……一米……
他猛地跨出一步,手电光彻底照亮了变压器后面的空间——
空无一人。
只有那只孤零零的、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整齐地摆放在地上,鞋尖正对着他来的方向。仿佛它的主人,刚刚脱下它,然后……凭空消失了。
张强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太诡异了!怎么会只有一只鞋?!
他不敢再多待一秒钟,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配电室,甚至忘了扫描巡更点。他一路狂奔,直到回到一楼明亮的大厅,才瘫坐在服务台的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抓起对讲机,想要呼叫队长,报告这诡异的发现。但手指按在通话键上,却犹豫了。怎么说?说看到一只鞋?谁会信?只会被当成神经病或者胆小鬼。
他最终还是没有按下那个键。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张强是在极度惊恐和煎熬中度过的。他不敢再去那些偏僻的巡更点,只是在主楼层的公共区域徘徊,祈祷天亮。
交接班时,他脸色惨白,精神恍惚。老保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晚上,张强本想请假,但想到急需用钱,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他安慰自己,也许昨晚真的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然而,恐惧如同附骨之蛆,并未消散。
这一次,在巡查一间位于角落、废弃已久的资料室时(巡更点就在门口),他刚扫描完二维码,准备离开,资料室深处,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一大摞纸张或者书籍倒塌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张强吓得魂飞魄散,手电光猛地扫过去!只见资料室最里面的档案架之间,尘土飞扬,一个模糊的、像是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似乎在慌乱地捡拾着散落一地的文件!
“喂!你干什么的!”张强大声喊道,同时冲了进去。
那人影似乎被惊动,猛地站起身,却没有回头,而是以一种极其别扭、近乎僵硬的姿势,飞快地窜向资料室另一个堆满杂物的后门,瞬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张强追到后门,那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和箱子,根本不可能有人这么快通过!他用手电光照去,只有飞扬的尘土和满地散落的、早已泛黄脆化的废弃报表。
那个人……是怎么消失的?
他低头,看向刚才那人影蹲着的地方。地上,除了散乱的文件,还放着一支……老式的、锈迹斑斑的钢笔。
笔帽脱落在一边。
仿佛它的主人,刚刚还在使用它,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才遗落于此。
张强看着那支钢笔,又看了看那人影消失的、不可能通行的后门,一股彻底的、冰冷的绝望笼罩了他。
不是幻觉。
这栋大楼里,确实有“东西”。
它在跟着他。或者说,它在每一个夜晚,重复着它生前的行为?巡逻?检修?办公?
而巡更点……这些需要他亲自抵达确认的地点,仿佛成了它与现实世界交互的……锚点?或者说,是它活动范围的标志?
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三天夜班,张强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走进宏远国际中心的大门的。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
这一晚,异常现象变本加厉。
他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听到窃窃私语,手电扫过去却空无一人;在消防通道里感觉有人紧跟在他身后,回头却只有自己的影子被拉长扭曲;甚至在电梯里,当楼层数字独自跳动时,他仿佛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旧纸张和铁锈的冰冷气息……
每一个巡更点,都像是一次通往未知恐惧的打卡。那“嘀”的一声脆响,不再是任务完成的确认,而是某种诡异仪式的确认音。
他快要崩溃了。
凌晨三点,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工具间的椅子上,对着平板电脑上最后一个巡更点——位于顶层天台入口处的信息发呆。
他不想去。他害怕上去之后,会看到什么彻底摧毁他理智的东西。
对讲机突然响了,是队长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张强,顶楼的巡更点超时了,怎么回事?赶紧去扫了!”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站起身。他需要这份工作。
通往天台的楼梯又窄又陡,灯光昏暗。他一步步向上爬,感觉像是在走向断头台。
推开天台沉重的铁门,夜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带着城市夜晚的凉意和喧嚣的聒噪。天台空旷而巨大,远处城市的灯火像一片虚假的星河。
巡更点就在门口附近的围栏上。
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摸索着扫描了二维码。
“嘀。”
任务完成。
他松了口气,转身就想逃离。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天台远处那个巨大的、用来固定霓虹灯广告牌的钢架结构。
在钢架的阴影里,在城市的背景光勾勒下,他清晰地看到——
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背对着他,面向着城市的夜景,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似乎是深色的制服?),他却纹丝不动。
是……那个“东西”?
张强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逃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就在这时,那个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开始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张强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他看到了那人影的侧面,模糊,不清……
不!不能看!
老保安的警告在他脑海里炸响——“看到什么……也别细看!”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扭过头,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撞开铁门,疯狂地按着电梯的下行键……
第二天,张强没有来上班。他打电话辞了职,声音沙哑而惊恐,只说身体不适,连最后的工资都没要。
宏远国际中心很快招聘了新的夜班保安。
没有人知道那晚在天台上,张强究竟有没有看清那个人影的正面。
也没有人知道,在每个深夜,当新的保安拿着终端,扫描那些分布在角落的巡更点时,是否也会有看不见的“同事”,正沉默地跟随着他们,重复着永无止境的……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