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实习生的第一晚,前辈就叮嘱我太平间“三不原则”:不对尸体说话、不回应敲门声、不打开第四格冰柜。
凌晨值班时,第四格冰柜传来指甲刮擦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哭着求我开门。
我颤抖着拨通前辈电话,却听见同样的哭声从听筒里传来:“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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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平间的第四格
市立总医院的太平间,埋藏在住院部大楼地下一层,像是这栋现代化建筑刻意遗忘的盲肠。终年不散的,是那种冷硬如铁锈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有机物缓慢腐朽的寒意。空气凝滞沉重,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发出一种持续而低微的嗡鸣,光线是惨白的,毫不留情地泼洒在每一寸水泥地上,照得那些金属推车和柜门边缘泛起冷冽的光,却始终驱不散角落里盘踞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我叫林晚,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实习生,护理专业,被轮转到这最无人问津的角落,纯属命运抽到的一支下下签。带我的前辈姓陈,名国栋,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瘦,干瘦,像一根被风干的老树枝,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缺乏血色的苍白。话很少,眼神总是垂着,或者飘向某个空洞的远方,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报到那天,他领着我穿过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灯光忽明忽灭的下行通道,推开那扇沉重的、内部填充着特殊隔音材料的金属大门时,只哑着嗓子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跟着我,看,别多问。”另一句,就是那所谓的“太平间三不原则”。
他说这话时,我们正站在那排巨大的、不锈钢材质的遗体冷藏柜前。柜体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金属墙壁,整齐排列的拉手如同沉默的铆钉。寒气顺着柜门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在脚踝边。陈师傅的手指,枯瘦得像鹰爪,点着那密密麻麻的格位,最终,悬停在靠下方的一个格子上——第四格。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气流摩擦着喉咙,带着一种砂纸打磨般的粗糙感:“尤其,是这个。编号b-04。记住,任何时候,绝对,不要打开它。”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b-04。标签有些旧了,边缘微微卷起,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和其他格子似乎并无不同。但陈师傅的眼神,在那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东西,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近乎生理性的厌恶。
“为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我问出了口。实习生的本能,对任何“禁忌”都抱有愚蠢的好奇。
陈师傅猛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眼白布满血丝,死死地盯住我。那目光像两把冰锥,直刺过来,让我瞬间打了个寒颤。“没有为什么!”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回声明显的停尸间里撞出短暂的回响,“想安安稳稳待到实习结束,就管好你的眼睛,你的嘴,还有你的手!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碰都别碰!”
我噤若寒蝉,所有疑问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头几天,都是白班,跟着陈师傅做一些简单的登记、核对、协助殡仪馆人员转运遗体的工作。太平间里并非只有我们,偶尔会有逝者家属在专人陪同下前来做短暂告别,低低的啜泣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更添几分悲凉与压抑。陈师傅始终沉默寡言,动作机械而精准,像一台上了锈却依然能运转的老机器。他对那“第四格”讳莫如深,每次路过,眼神都会刻意地避开,仿佛那格子周围存在着一个无形的力场。
我尝试过旁敲侧击,问过其他科室偶尔下来送单据的人,或者医院里待得久一些的护工。提起地下一层那个沉默的陈师傅,大多数人只是摇摇头,说他在这里十几年了,一直是那个样子,怪是怪了点,但从来没出过岔子。至于b-04柜……有人皱眉思索,说好像几年前是出过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档案也查不到,时间久了,就没人提了。种种模糊的反馈,非但没有打消我的疑虑,反而像给那个冰冷的格子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不祥的薄纱。
然后,就到了今晚。我第一次独立值夜班。
白班的最后一位工作人员在下午五点准时离开,陈师傅走之前,又一次站在门口,回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再叮嘱一遍那“三不原则”,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便转身融入了通道的昏暗之中。
“哐当。”
沉重的金属门合拢,落锁的声音异常清晰,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世界,瞬间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日光灯管那顽固的、低频率的嗡鸣,以及大型制冷设备在墙壁后方某个未知空间里运转时,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震动。那震动通过地面,隐隐传导向我的脚底,再顺着脊椎爬上来。
时间像是被这凝固的寒冷和寂静拉长了。我坐在值班室里,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处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文档。值班室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外面的停尸大厅和那排冰冷的柜子。窗外,是无边的黑暗,窗内,灯光惨白。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自己的脸,一张年轻却写满了不安与强作镇定的脸。
我试图用各种方式驱散这种令人窒息的孤寂感——戴上耳机听节奏欢快的音乐,可总觉得那旋律底下,依旧潜伏着制冷机的低吼;翻看手机里热闹的社交媒体,可那些鲜活的画面在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甚至尝试背诵解剖学名词,可那些拉丁词汇在脑海里打转,最终都幻化成了冷藏柜拉手的形状。
夜,一分一秒地深了。
墙上的电子钟跳动着红色的数字,显示着23:47。
我起身去倒水,热水房在值班室斜对面,需要穿过一小段走廊。就在我端着水杯,准备返回时——
“叩……叩叩……”
声音很轻,非常轻,带着一种迟疑的、试探性的节奏。
我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声音的来源……好像是……那扇通往外部通道的、厚重的金属大门?
心脏骤然收紧。谁?这个时间,怎么可能有人来?医院的安保系统很完善,没有内部授权,沈夜根本不可能进入这片区域。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但仍然克制着,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冷汗瞬间从背脊渗了出来。陈师傅的话如同警铃在脑海里尖锐地响起——“不回应任何敲门声”。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它能被我的目光洞穿,看到后面的景象。
门外,会是什么?迷路的家属?恶作剧的住院病人?还是……别的什么?
敲门声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耳膜发胀。我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敢动,过了足足有一两分钟,确认再没有任何声响,才敢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退回值班室,轻轻关上门,甚至还下意识地反锁了。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失控的战鼓。
是幻听吗?还是压力太大产生的错觉?我试图说服自己。对,一定是这样。地下一层,管道众多,偶尔有些奇怪的声响也正常。
我坐回椅子,强迫自己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那短暂的敲门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电子钟显示00:29。
就在我惊魂稍定,试图喝口水压压惊时——
“沙……沙……滋……”
一种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钻入了我的耳膜。
不是来自门外。
是来自……值班室窗外,那排巨大的、沉默的冷藏柜方向。
我的身体再一次僵住,握着水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透过那面巨大的玻璃窗,望向外面。
停尸大厅里,灯光依旧惨白,空无一人。那一排排不锈钢柜门,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声音又响了。
“沙……滋啦……沙……”
细微,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质感。像是……像是用指甲,或者什么坚硬而纤细的东西,在粗糙的金属表面上,缓慢地、持续地……刮擦。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头皮阵阵发麻。我的目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越过那些安静的格位,最终,死死地锁定在了——
编号b-04。第四格冰柜。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沙……滋啦……救……命……”
刮擦声中,似乎混杂了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字眼。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不可能!是幻听!一定是幻听!我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尖锐的痛感传来,但那个声音,并没有消失。
“滋啦……沙……开门……求求你……”
这一次,清晰了一些。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绝望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裹挟着无尽的痛苦和哀求。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陈师傅的警告和眼前这无法理解的诡异现象激烈地搏斗着。理智告诉我,这里面是尸体,是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物体,绝不可能发出声音!可听觉神经传递来的信号,却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崩溃。
“呜……开门啊……里面好冷……好黑……”哭声变得更加凄厉,指甲刮擦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急促、用力,“咔哒……咔哒……”仿佛随时都要抓破那层金属隔板。
“放我出去……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在外面……救救我……”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我猛地一震,一股更深的、源自灵魂战栗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个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不,不仅仅是听过,是……非常熟悉!熟悉到让我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
是谁?到底是谁?!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我只能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不断传来哀求和刮擦声的柜门,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点点抽离。
不对尸体说话。不回应敲门声。不打开第四格冰柜。
陈师傅的话言犹在耳。
可是……这里面真的是尸体吗?一个会哭,会哀求,会用指甲刮擦柜门的……“东西”?
那凄楚的、熟悉的哭声和哀求,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职业道德?禁忌警告?在活生生的(至少听起来是活生生的)求救面前,它们开始动摇。
不,不行!不能开!陈师傅特意嘱咐过!
可是……万一呢?万一有什么极端特殊情况?万一里面的人……还没死透?医学上不是没有过这种案例……
“救命……好难受……喘不过气……”女人的声音变得微弱下去,夹杂着剧烈的、仿佛窒息的咳嗽声,刮擦声也变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对!打电话!打电话给陈师傅!他是前辈,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解锁屏幕好几次都按错了密码。好不容易找到通讯录里“陈国栋”的名字,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忙音。漫长的,令人心焦的忙音。
快接啊!快接电话啊!陈师傅!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喂?”
是陈师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被吵醒后的沙哑和不耐烦。
“陈师傅!是我!林晚!”我像是抓住了救星,语无伦次地对着话筒低喊,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太平间!第四格!那个柜子!里面有声音!有女人在哭!在求救!还在用指甲抓门!我……我该怎么办?!它……它好像还要我开门!”
我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等待着对面的回应。是责备?是指导?还是……
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电流干扰的杂音。
“陈师傅?陈师傅你听到吗?信号不好吗?”我急切地追问,手心全是冷汗。
几秒钟后,就在我怀疑电话是不是已经断了的时候,听筒里,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吸气声。
然后……
“呜……”
一声低低的啜泣。女人的啜泣。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那个声音!和冷藏柜里传来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带着同样的绝望,同样的哭腔,同样的……令我感到诡异的熟悉感!
它就那样,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从我的手机听筒里,直接钻进了我的耳朵!
“里面……好冷……好黑啊……”
“开门……求求你……开门……”
手机,从我彻底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屏幕碎裂开来,但那来自地狱般的声音,似乎还在狭小的值班室里幽幽回荡。
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视线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先从地上那犹未挂断、仿佛渗出丝丝寒气的手机,移向窗外那排冷藏柜。
目光,最终再次定格在编号b-04上。
那里,此刻,却一片死寂。
再没有哭声。
再没有哀求。
再没有指甲的刮擦声。
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场极度逼真的噩梦。
只有听筒里,那与我仅一门之隔的柜中,完全一致的、冰冷的、带着无尽怨恨的质问,还在我嗡嗡作响的脑海里反复冲撞——
“为什么不让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