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电视台的后期剪辑室,像一艘在深夜中孤独航行的潜艇。厚重的隔音材料吞噬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下机器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还有鼠标点击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像船舱内维系生命的系统在规律运转。
林伟把最后一段采访素材拖进时间线,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稀疏,提醒着他时间早已滑过午夜。他负责的这档社会纪实栏目明天就要交成片,今晚又是个不眠夜。
他靠在人体工学椅背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桌面上散落着空的咖啡罐和能量饮料瓶,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发热和疲倦人体混合的沉闷气息。他伸手想去拿水杯,目光无意中扫过角落里那台专门用来存放和浏览历史影像资料的、型号老旧的台式机。
那台机器平时很少用,里面存着台里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各种素材带转制的数字文件,大多是一些早已无人问津的新闻片段、专题片毛坯,或者年代久远的本地活动记录。此刻,那台老机器的屏幕,不知何时,竟然自己亮了起来。
幽蓝的背光在昏暗的剪辑室里显得有些刺眼。
林伟皱了皱眉。他记得很清楚,下班前他检查过所有设备,这台老机器绝对是关着的。是保洁阿姨动过了?还是系统自动更新或者远程唤醒?
他没太在意,疲惫的大脑懒得深究,伸手握住鼠标,准备把它关掉。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鼠标的瞬间,那老旧的cRt显示器(台里为了兼容一些老格式磁带还保留着几台这种大脑袋显示器)屏幕上的内容,让他准备移动鼠标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屏幕上,没有熟悉的操作系统桌面,也没有任何程序界面。
只有一片……不断跳跃、扭曲的、黑白相间的雪花点。
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电视机收不到信号时的那种满屏噪音。
但这雪花……似乎有些不同。它们跳跃得更加……剧烈?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性?仿佛在那无序的噪点背后,隐藏着某种正在试图冲破束缚的、躁动不安的力量。
更让林伟感到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的是,伴随着那跳跃的雪花,老机器那对音质粗糙的音箱里,正传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滋啦……滋啦……”的电流噪音。
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剪辑室里,却清晰得令人心烦意乱。
是机器坏了?还是哪个老旧的视频文件被错误打开了?
林伟犹豫了一下,移动鼠标,试图调出任务管理器或者直接关闭显示器。然而,鼠标指针在雪花屏幕上移动,却没有任何反应,点击左右键也毫无反馈。键盘也失灵了,NumLock指示灯按下去都不亮。
这台老机器,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锁死了,只剩下屏幕上的雪花在无声地喧嚣,音箱里的电流噪音在固执地嘶鸣。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他伸手想去按显示器的物理电源开关。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个圆形按钮的刹那——
屏幕上的雪花,猛地、极其突兀地、瞬间消失了!
就像被人猛地掐断了信号源。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漆黑。
不是待机的黑,也不是关机的黑,而是一种……深不见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具有某种质感的漆黑。
电流噪音也同步戛然而止。
剪辑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林伟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他那颗突然开始加速跳动的心脏,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纯粹的黑暗屏幕,仿佛能从那片虚无中看出什么来。
几秒钟后。
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央,一个极其模糊、不断晃动、像是信号极其不稳的、黑白的影像,缓缓地、如同从深水中浮起般,显现了出来。
影像质量极差,颗粒粗糙,对比度失衡,像是用几十年前最老式的便携摄像机在极度恶劣的光线下拍摄的。
林伟眯起眼睛,凑近了些,努力分辨着影像的内容。
那似乎……是一个房间的角落?
影像的视角很低,几乎是贴着地面的仰拍。能看到斑驳脱落的墙纸,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像是水渍或者霉菌蔓延的痕迹。墙角堆着一些模糊的、看不清具体形状的杂物阴影。
光线极其昏暗,唯一的光源似乎来自画面外某个摇曳不定的、微弱的光点(像是蜡烛?),使得整个影像忽明忽暗,投下大量扭曲跳动的阴影。
一种极其压抑、阴森、令人极度不适的氛围,透过那粗糙的黑白像素,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东西?台里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古老恐怖片毛坯?还是什么抽象的实验影像?
林伟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再次尝试操作电脑,依旧毫无反应。他甚至绕到机器后面,想直接拔掉电源线。
然而,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黑白影像中,靠近墙角阴影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缓缓直起身,目光重新聚焦到屏幕上。
影像依旧模糊,雪花偶尔还会窜过画面,信号很不稳定。
他死死地盯着刚才似乎有动静的那个角落阴影。
看错了吗?
就在他凝神细看的这几秒钟里,影像的视角,似乎……极其缓慢地、令人难以察觉地……开始移动了?
不是快速的镜头切换,也不是人为的推拉摇移,而是一种……更加平滑、更加诡异的、仿佛某种“视点”自身在空间中“飘移” 的感觉。
它离开了那个堆满杂物的墙角,开始沿着斑驳的墙壁……缓缓向前。
画面中依次掠过紧闭的、漆皮脱落的木质房门;一个老式的、带着椭圆形镜子的梳妆台,镜子因为信号干扰和灰尘覆盖,映照出一片扭曲的模糊;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空荡荡的床,床单的褶皱在昏暗光线下像是凝固的波浪……
这视角……太奇怪了。不像是人手持摄像机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漂浮在离地几十公分高度的、无形的眼睛,在默默地巡视着这个房间。
林伟感到后背一阵发凉。这诡异的影像,这无法控制的播放,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移动视角……
他不再犹豫,再次伸手,准备强行关闭显示器电源。
就在这时,那移动的视角,停了下来。
它停在了一面空白的墙壁前。
这面墙与其他墙壁不同,上面似乎……贴满了什么东西?
因为影像模糊,只能看到墙上布满了一块块大小不一、颜色深暗的方形或矩形斑点,像是……贴满了老式的黑白照片?
视角似乎微微调整,对准了其中一张“照片”。
影像的焦点依旧涣散,但林伟能勉强辨认出,那张“照片”上,似乎是一个……穿着某种类似医院病号服或者囚服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人?背景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还没等他看清细节,视角又微微移动,对准了旁边另一张“照片”。
这张稍微清晰一点点,上面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树下,但她脸部的区域,却被一大块晃动的、类似信号干扰形成的雪花斑块完全覆盖了。
视角继续移动,扫过墙上其他的“照片”。每一张都模糊不清,内容诡异,要么人物面容扭曲缺失,要么背景阴森不合常理,共同点是都透着一股浓郁的不祥气息。
这面贴满诡异“照片”的墙,是什么地方?这些“照片”上的人又是谁?
林伟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不再去看那些令人不适的影像内容,转而用力去按显示器的电源开关。
按不下去!
那个塑料按钮,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冷汗,瞬间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诡异和恐惧。这台老旧的机器,这个自动播放的、无法停止的诡异黑白影像……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猛地后退几步,远离那台机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而屏幕上的影像,并没有因为他的远离而停止。
那漂浮的视角,缓缓地从那面贴满“照片”的墙壁前移开,再次开始了移动。
这一次,它移动的方向,似乎是……朝向这个房间的门口?
视角穿过房门(房门在影像中仿佛是敞开的,或者根本不存在),进入了一条……更加黑暗、更加深邃的走廊。
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两旁是模糊的、紧闭的房门,只有视角前方极远处,似乎有一点点微弱的光源,像是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挂在走廊尽头的、功率极低的白炽灯。
电流噪音不知何时又悄然响起,伴随着视角在黑暗走廊中的“移动”,那“滋啦……滋啦……”的声音,仿佛也带上了某种空间的回响,变得更加空洞、悠远。
林伟僵立在剪辑室中央,手脚冰凉。他想逃离这个房间,但双腿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他的目光,被那屏幕上不断“前进”的、深入黑暗走廊的诡异视角,死死地抓住。
他能感觉到,那视角……正在靠近走廊的尽头。
那盏微弱的光源,在影像中逐渐变大,变得清晰。
那似乎……不是一盏灯。
而是一扇门。
一扇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亮的……木门。
漂浮的视角,在距离那扇门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了下来。
电流噪音也同步减弱,只剩下极其细微的底噪。
整个剪辑室,仿佛也跟随着影像,一起屏住了呼吸。
林伟死死地盯着那扇虚掩的门,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门后面是什么?
就在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在影像中,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可怕的“吱呀”声……被从里面,缓缓地……推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
更多的、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流淌出来,照亮了门前一小片肮脏的地面。
一个模糊的、黑白的、穿着深色衣服的、佝偻着背的人形轮廓,出现在了那道逐渐扩大的门缝后面。
它背对着门内的光,面朝着镜头(也就是林伟的方向),静静地站在那里。
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漆黑的、如同剪影般的轮廓。
但林伟能感觉到,一双……冰冷、空洞、没有任何生气的“视线”,穿透了屏幕,穿透了时空,牢牢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他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屏幕上的那个佝偻轮廓,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干枯、瘦削的手。
那只手,指向了门内那片昏黄的光亮。
仿佛在发出一个无声的……
邀请。
林伟猛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溺水者般的抽气声,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剪辑室,重重地摔上了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他全身的衣服。
门内,那台老旧的机器屏幕上,那个佝偻的轮廓,依旧静静地站在门缝后,抬着手,指向门内。
黑白影像,电流噪音,无声的邀请。
一切,都还在继续。
仿佛永恒的播放,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