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我因采访任务去了邻市的青溪镇。那是座靠江的古镇,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侧的老房子多是黑瓦白墙,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风一吹就轻轻晃,像缀在半空的火苗。镇上唯一的酒店叫“临江阁”,藏在老街尽头,背靠青山,面朝江水,据说已经开了四十多年。
我订的是三楼的临江房,308室。办理入住时,前台是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二十出头,说话带着本地口音。她递我房卡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先生,您住308的话,晚上要是听见有人敲门,先看猫眼,没人的话就别应,也别开门。”
我当时以为是古镇酒店的“特色提醒”,笑着问是不是有调皮的孩子恶作剧,她却摇摇头,眼神有点慌:“不是孩子,您……您照做就好。”
拎着行李箱上三楼时,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暖黄色的光线下,墙壁上挂着的老照片泛着潮气。照片里是临江阁早年的样子,黑白影像里,穿旗袍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笑容模糊。308室在走廊最东头,门牌号的漆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摸上去有点凉。
推开门,房间里飘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江水的腥气。家具都是老式的:深色的木床、带镜子的梳妆台、掉漆的藤椅,窗户是木质的,推开就能看见江面,风吹进来时,窗帘会哗啦作响。我放下行李,检查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只当前台小姑娘的话是多余的叮嘱。
采访任务不重,第一天我在镇上转了一圈,拍了些照片,晚上七点多回到酒店。洗完澡后,我坐在藤椅上看江景,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江面上的游船亮起了灯,像漂浮的星星。
九点多的时候,我听见门外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很轻,节奏缓慢,像是用指节敲的。
“谁啊?”我起身走到门口,没立刻开门,先凑到猫眼上看。猫眼外面是走廊,暖黄色的灯光下空无一人,只有墙壁上的老照片静静挂着。
“没人?”我嘀咕了一句,以为是其他房间的客人敲错了门,没在意,转身回了窗边。可刚坐下没两分钟,敲门声又响了——还是“叩、叩、叩”,一样的节奏,一样的轻重。
这次我走得慢了些,到门口时,敲门声正好停了。我又凑到猫眼上看,走廊依旧空无一人,只是不知怎么,刚才还亮着的走廊灯,此刻灭了一半,剩下的几盏也忽明忽暗,把照片的影子拉得老长,看着有点吓人。
“搞什么啊?”我皱了皱眉,正准备转身,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水汽,像是刚从江边回来:“开门……我的帕子……落在里面了……”
我心里一紧,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明明是独自入住,进来后就没开过门,怎么会有女人的帕子落在屋里?而且这声音很奇怪,不像是住在酒店里的客人,倒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的帕子。”我对着门喊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门把手。
门外的声音停了,过了几秒,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轻,还带着点委屈:“开门……帕子是蓝色的……绣着荷花……在梳妆台抽屉里……”
我猛地转头看向梳妆台——那是酒店自带的家具,抽屉是关着的。我刚才收拾行李时,根本没打开过抽屉,怎么会知道里面有帕子?而且还是蓝色绣荷花的?
“你别胡说!我没见过什么帕子!”我声音发颤,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藤椅,发出“吱呀”一声响。
门外的声音没再继续,只有风从走廊窗户吹进来,带着江水的腥气,呜呜地响,像有人在哭。我不敢再靠近门,把行李箱推到门后抵着,又把椅子搬过去,才敢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黑眼圈去前台退房,想问问昨晚的事。刚走到前台,就看见昨天那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正在跟一个穿灰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说话,男人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眉头皱得很紧。
“我真的听见了,就是308门口,女人的声音,还敲门。”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跟去年那个客人说的一模一样。”
男人抬头看见我,愣了一下,赶紧走过来:“您好,我是酒店的经理,姓林。昨晚您住308,有没有遇到什么异常情况?”
我心里一沉,原来不是我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我把昨晚听见敲门声和女人声音的事跟林经理说了,还提到女人说梳妆台抽屉里有蓝色绣荷花的帕子。
林经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308以前出过事,大概十年前,有个女客人住在这里,是个绣娘,专门绣荷花。有天晚上,她去江边散步,就没回来。后来警察在下游找到她的尸体,手里攥着块蓝色的帕子,上面绣着荷花,是她自己绣的。”
“那帕子……”我想起昨晚女人说的话,心里发毛。
“当时她的行李还在308,我们整理的时候,在梳妆台抽屉里发现了块一模一样的帕子,也是蓝色绣荷花。后来那帕子被她家人拿走了,可从那以后,就总有人说住在308能听见敲门声,还能听见女人找帕子的声音。”林经理叹了口气,“我们找过人来驱邪,也把308重新装修过,可还是没用。有时候空着房,晚上也能听见里面有动静。”
“那昨天前台小姑娘说的去年的客人……”我追问。
“去年有个女客人住308,也是晚上听见敲门声和找帕子的声音,吓得连夜退房,还报警了。警察来查了,没发现什么,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林经理挠了挠头,“其实我们早就想把308封了,可镇上酒店少,旺季的时候房间不够用,只能接着住人,每次都提前跟客人提醒,可还是有人害怕。”
我想起昨晚的经历,后背还在发凉。林经理看我脸色不好,赶紧说:“实在对不起,让您受惊吓了。这次的房费我给您免了,再给您赔个不是。您要是还需要住,我给您换个房间,二楼的203,朝向好,也从来没出过事。”
我摇了摇头,说已经订了下午的车票,准备回去了。林经理还想再说什么,我却突然想起件事,赶紧问:“对了,那个绣娘,叫什么名字?”
林经理愣了一下,从抽屉里翻出个旧笔记本,翻开看了看:“好像叫苏婉,当时登记的名字是这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昨晚采访时,我在镇文化站看到过一本老画册,里面介绍青溪镇的民间艺人,就有苏婉,说她绣的荷花栩栩如生,还得过省里的奖。画册里还有她的照片,穿着蓝色的旗袍,手里拿着块绣好的荷花帕子,笑容很温柔。
“我能去308再看看吗?”我突然想去确认一件事。
林经理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拿了备用房卡跟我一起上了三楼。打开308的门,房间里还是我昨晚离开时的样子,行李箱和椅子还抵在门后。我走到梳妆台旁,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最上面的抽屉。
抽屉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什么都没有。可就在我准备关上抽屉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抽屉角落,我突然看见灰尘下面有个淡淡的印记,像是块帕子的形状,边缘还能隐约看见一点蓝色的痕迹,像是绣线的颜色。
“您看到了吗?”林经理也凑过来看,声音有点发颤,“以前也有人说在抽屉里看见过帕子的印记,可擦也擦不掉,重新刷漆也没用,过段时间又会显出来。”
我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那个印记,冰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风从窗外吹进来,窗帘哗啦作响,我好像又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汽:“我的帕子……”
我赶紧收回手,关上抽屉,对林经理说:“我们走吧。”
下楼的时候,正好遇见个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个扫帚。她看见林经理,笑着问:“林经理,这是要退房啊?”
林经理点了点头,老太太又看向我,眼神有点奇怪:“小伙子,昨晚住308?没吓着吧?”
我愣了一下,问她怎么知道。老太太叹了口气:“我在这酒店干了二十多年,苏婉姑娘的事我记得清楚。她人好,绣活也好,就是命苦。那天晚上她还跟我打招呼,说去江边看月亮,没想到就……”
“那她找帕子,是因为舍不得吗?”我问。
老太太摇了摇头:“不是舍不得帕子,是舍不得她男人。她男人当时在外地打工,她本来想绣好那对帕子,等男人回来给她当定情信物,结果没等到。她总以为帕子还在,是想等着男人回来拿。”
我心里一酸,原来那个女人找的不是帕子,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牵挂。
离开酒店的时候,我特意去了江边,站在苏婉当年散步的地方。江水缓缓流淌,带着春天的暖意,远处的青山笼罩在薄雾里,像一幅水墨画。我从包里拿出张纸巾,叠成帕子的形状,轻轻放在江边的石头上,对着江水说:“苏婉姑娘,你的帕子找到了,别再等了,去跟你男人团聚吧。”
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水汽,拂过我的脸颊,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石头上的纸巾还在,只是被风吹得轻轻晃,像是在跟我告别。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青溪镇,也没再听说308的异常情况。或许苏婉姑娘终于找到了她的帕子,或许她终于等到了她想等的人。有时候我会想,那些留在人间的执念,其实都藏着没说出口的温柔,只要有人愿意停下来听一听,看一看,它们就会慢慢消散,像江面上的雾,被阳光一照,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