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到第四个钟头,大脑像一块被反复搓洗、彻底失去弹性的旧抹布。林薇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视线从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移开,落在窗外。城市的霓虹淹没了星光,只剩下玻璃上自己疲惫面容的模糊倒影,和办公室内日光灯管冰冷的光。
胃里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下坠般的绞痛。
又来了。
这该死的、不依不饶的生理期腹痛,像个精准而刻薄的监工,从不缺席每一次深夜的煎熬。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关掉刚刚调试完的模块,保存,起身。
办公区的灯大部分熄了,只剩下她这一片和远处项目经理办公室还亮着,像孤岛。空气里飘浮着速食面和咖啡混合的、令人反胃的甜腻气味。高跟鞋踩在静音地毯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反而让这片过分的寂静显得更加压抑。
走廊很长,灯光为了节能调得很暗,把她孤单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忽长忽短。唯一的声响来自墙壁内部隐约的空调管道嗡鸣,像是这栋大楼沉睡时粗重的呼吸。
女厕在走廊尽头的拐角。门是厚重的暗红色防火板,上面钉着一块磨损严重的“women”金属牌。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过于浓烈的柠檬味消毒剂香气混合着某种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微微皱眉。顶灯是那种惨白的节能灯管,有一根似乎接触不良,在高频地闪烁,把整个空间照得明灭不定,投下跳跃的阴影。
厕所里没人。安静的可怕。只有那个闪烁的灯管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她走向最里面那个隔间——唯一一个门板下方缝隙里没有透出光线的,意味着没人。这是她的习惯,或许也是很多人的习惯,总觉得最里面的那个格间更干净、更私密、更安全。
隔间的门虚掩着。她伸手推开。
内部空间逼仄。普通的白色马桶,水箱盖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纹。旁边是黑色的垃圾桶,套着干净的塑料袋。墙壁是冰冷的白色瓷砖,贴到顶,接缝处有些许发黄的霉点。
正对着门的,是一面长方形的镜子。边框是不锈钢的,边缘有些许锈迹。镜面本身还算干净,但水银层似乎有些老化,映出的影像边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和模糊,颜色也略微发青。
林薇反手锁上门闩,“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马桶边,准备坐下。
腹痛又是一阵抽搐,她下意识地蹙紧眉头,抬起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就在这一刻。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正前方的镜子。
镜子里,那个穿着浅蓝色衬衫、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的女人,也正抬起手,按向小腹。
一切…本该如此。
但是——
林薇的呼吸猛地一窒,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不对!
她的手指…才刚刚触碰到衬衫柔软的布料…
而镜子里那个“她”的手…
已经整个手掌完全覆盖在了小腹的位置上!
按压的姿势、手指弯曲的弧度…都和她意图做出的动作一模一样!
但却…快了那么一丝丝!
就像…就像音画不同步的劣质视频里,那提前了零点几秒的画面!
林薇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诡异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她猛地放下手,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镜中的倒影。
镜中的“她”,也几乎在同一瞬间…不!是在她放下手之前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放下了手!垂在了身体两侧!
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因为疲惫而带着血丝的眼睛,也正透过镜面,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仿佛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嘲弄?
寂静。
只有头顶那根坏掉的灯管,在坚持不懈地“滋滋”闪烁,明暗交替的光线掠过镜面,让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起来更加诡异。
是错觉吗?太累了?眼花了?因为腹痛而产生的感官失调?
林薇用力眨了眨眼睛,晃了晃昏沉胀痛的脑袋,试图驱散这荒谬的惊悚感。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决定再试一次。她慢慢地、刻意地,再次抬起右手,想要梳理一下额前有些散乱的头发。
动作缓慢而清晰。
镜子里,那个倒影…几乎与她同步…抬起了右手。
不!
不是同步!
在她的指尖刚刚离开大腿侧,开始向上移动的那个起始瞬间…
镜中那只手的影像…已经完成了向上移动的小半段轨迹!仿佛预知了她的动作,并且迫不及待地、抢先一步做了出来!
林薇的手臂僵在半空,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不是错觉!
绝对不是什么错觉或者眼花!
镜子里那个东西…它的动作,就是比她快!快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在这死寂、封闭、灯光诡异闪烁的厕所隔间里,这细微的差异被无限放大,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恐怖!
它能…预测她的动作?还是…它在引导她?
她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面镜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能听见。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汗珠正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落。
怎么办?立刻冲出去?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阵更剧烈的腹痛猛地袭来,让她不得不弯下腰,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她现在根本没法立刻离开。
该死的!
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不适和恐惧,快速解决完。冲水声轰响,短暂地打破了寂静,但随后而来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安静。
她必须洗手,然后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洗手台就在镜子下方。她不得不再次面对那面镜子。
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下来。她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放在水柱下颤抖的手,根本不敢抬头看镜子里一眼。
她能感觉到,镜子里那个“她”,一定也在“洗手”,而且动作…一定比她快。
那种被窥视、被模仿、甚至被抢先一步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毛骨悚然。
快点!再快点!
她胡乱地搓了搓手,关掉水龙头,猛地直起身,伸手去扯墙上的擦手纸。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纸卷的刹那——
她的目光无可避免地、短暂地扫过了上方的镜面。
就这一眼。
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成了冰碴!
镜子里…空空如也!
没有她!没有那个穿着浅蓝色衬衫、脸色苍白的女人!
只有她身后那个狭小的、灯光惨白闪烁的厕所隔间!马桶,垃圾桶,紧闭的门…一切都清晰地映在镜子里!
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印象!
就好像…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让她几乎尖叫出声!
但下一秒——
仿佛视频跳帧!
就在她因为极度恐惧而瞳孔收缩、呼吸停滞的那个瞬间…
她的影像…突兀地、完整地…重新出现在了镜子里!
就好像刚才那恐怖的空无一物,只是一个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故障?
不!
不是故障!
镜中的那个“她”…
已经完成了扯下擦手纸、并且正在擦拭双手的动作!
而现实中她的手指…才刚刚触碰到粗糙的擦手纸边缘!
它…又快了!
而且这一次,它利用那瞬间的“消失”和“重现”,完成了一个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做的动作!
镜中的“林薇”,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手指,每一个动作都清晰而从容。
然后…
它…缓缓地抬起了头。
目光…穿透了镜面…
精准地、牢牢地…
锁定了现实中僵直在原地、如同被冰封的林薇!
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上…
嘴角…
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
向上扯动!
勾勒出一个僵硬到极点、扭曲到极点、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恶意和疯狂的…
笑容!
那不是人类能做出的表情!那是一种对“笑”这个动作最拙劣、最惊悚的模仿!
现实中的林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拧紧!骤停的窒息感瞬间袭来!
她终于无法再承受这接连而来的、超越理解极限的恐怖!
“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尖锐地刺破了厕所死寂的空气!
她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甚至顾不上疼痛,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扑向隔间门闩,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疯狂地拨弄着那个小小的金属插销!
“咔哒!咔哒!”插销因为她的慌乱而难以打开。
她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面镜子一眼!但她能感觉到!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恶毒的视线,正牢牢地钉在她的背上!那个扭曲诡异的笑容,正在镜子里持续地、无声地扩大!
终于!
“哐当!”
门闩被拨开!
她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开门,整个人失去平衡地跌撞出去!重重摔在厕所外部冰凉的地砖上!
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但她根本顾不上!
她惊恐万状地回头——
那个隔间的门因为她巨大的拉力还在晃动着。
透过门缝,她能瞥见里面那面镜子的一角。
镜面光华…映照着空荡荡的隔间…
那个“她”…消失了。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极度疲惫下产生的恐怖幻觉。
但…
林薇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了那面镜子的右下角边缘…
那里…就在镜面与不锈钢边框的接缝处…
正缓缓地、蜿蜒地…
渗出一缕…
暗红色的…
粘稠液体!
像是一道细细的血泪,正沿着冰冷的镜面,无声地滑落。
“嗬——”林薇的喉咙里发出极度惊恐的抽气声,眼泪和冷汗瞬间糊了满脸!她手脚发软,几乎无法站立!
她连滚爬爬地挣扎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出厕所,冲向黑暗的走廊,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扇暗红色的、如同巨大伤口的厕所门!
她一路狂奔,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敲打着恐怖的心跳节拍!
直到冲进依然亮着灯的办公区,看到那几个还在加班的同事投来的诧异目光,她才像虚脱一样瘫软在自己的工位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林薇?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邻座的同事惊讶地问。
“厕所…镜…镜子…”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根本无法组织起完整的语言。
同事皱起眉,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困惑和一丝不以为然。
“做噩梦了?还是太累了?厕所镜子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另一个同事说着,甚至还起身走向厕所方向,似乎是想去查看。
“别去!别去看!”林薇猛地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冰冷用力,眼神里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不能看!那镜子…那里面有东西!!”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让同事们更加觉得她是精神压力过大产生了幻觉,纷纷出言安慰,递给她热水,但那种隔阂和怀疑的眼神,却刺痛了她。
没有人相信她。
她蜷缩在椅子上,抱着热水杯,身体的颤抖久久无法平息。那个镜中倒影诡异的笑容、那快了一秒的动作、那最后渗出的暗红液体…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牢牢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不敢再去那个厕所,甚至不敢独自去公司任何有镜子的地方。
第二天,她顶着浓重的黑眼圈,鼓起所有勇气,找到了公司的行政主管,声音依旧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语无伦次地描述了昨晚在女厕最后一格的恐怖经历。
行政主管是个四十多岁、妆容精致、一脸公事公办的女人。她听着林薇的叙述,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从最初的耐心逐渐变得不耐烦,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小姐,”她打断林薇的话,语气冰冷,“首先,我相信您昨晚加班很辛苦,可能产生了一些…嗯…幻觉。其次,公司所有设施都定期维护,您说的那个厕所隔间,镜子没有任何问题,我昨天下午刚检查过。最后,”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胁意味,
“我希望这种无稽之谈就到此为止。不要散布这种扰乱人心、影响公司形象的谣言。否则,我想人事部可能会很乐意找您聊聊您的…‘精神状态’是否还能胜任目前的工作。”
冰冷的拒绝和隐含的威胁,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
林薇彻底明白了。他们不会相信,也不会去查,他们只想捂住她的嘴。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行政办公室,感觉自己像个被孤立在恐怖真相之外的疯子。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工作。那个镜中倒影冰冷的笑容,时不时就在她眼前闪现。
傍晚,她再次经过那条通往厕所的走廊。暗红色的门紧闭着。
一个穿着蓝色保洁服、推着清洁车的阿姨正好从里面出来。
是负责这层楼卫生的张阿姨,平时很和善。
林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冲过去,抓住张阿姨的胳膊,声音急促而恐惧:“张阿姨!那个厕所!最里面那个隔间!那面镜子!它…”
张阿姨被她吓了一跳,看清是她,又听到“镜子”两个字,脸色突然微微一变,眼神闪烁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她的手。
“林小姐…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目光游移,不敢看林薇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明显的忌讳和恐惧。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那镜子是不是以前出过事?是不是?!”林薇激动地追问,手指用力。
张阿姨猛地甩开她的手,推着清洁车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只留下一句慌乱的低语飘在空气里:
“…别问…千万别再去看那镜子…尤其…尤其是半夜…它…它会…‘学’得更快…”
它会“学”得更快?!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林薇!
学?学什么?学她的动作?直到…彻底取代她?!
巨大的恐惧再次将她吞没!她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落下去。
晚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恐惧和巨大的孤独感包裹着她。她不敢看家里任何反光的东西,甚至用床单盖住了梳妆台的镜子。
她失眠了。一闭眼就是那张扭曲的笑脸。
凌晨三点。她依旧睁着眼睛,盯着黑暗的天花板。
突然——
卧室的空调出风口,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
摩擦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非常非常轻地…刮擦了一下金属内壁。
林薇的身体瞬间僵直!呼吸停滞!
几秒的死寂后。
“叩…”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
敲击声。
从客厅的方向传来。
方向…正是客厅那面她用来整理仪容的穿衣镜所在的位置!
林薇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防止那脱口而出的尖叫!眼泪瞬间涌出,充满了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恐惧!
它…
跟出来了!
镜子里那个东西…
出来了!
正在外面…
敲着她的镜子!
像是在…
礼貌地…
提醒她…
该轮到你了。